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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潔,你看,雪停了。”

白晰修長的大手撥開簾子一角,天光照入車廂裏,将男子俊秀的輪廓染亮。

對映車外遍地的潔白瑞雪,眼前此景,甚美。

那是她頭一次在雪天與白辰前去鎮上送藥。

此後他都會陪同她一起,在嚴酷寒冷的雪天,兩人坐在馬車裏,手握着手,暖着她,護着她,時時看顧着她。

“你……冷嗎?”

聽見低沉又微帶別扭的聲嗓,俞念潔自記憶中抽回心神,慢慢看清此刻與她面對面而坐的男人。

相同的面龐,然而眉眼之間的氣質,乃至于眼神與聲嗓,全然迥異于另一人。

相比之下,眼前的男人膚色較為黝黑,身型更為高大……倘若沒記錯,他離開妙心堂的那年,他說,他年方二十一。

如今過了十年,他已經三十有一,已屆而立之年。

十年的光陰,歲月荏苒,無論是什麽人,怕是什麽都起了變化。

心思幽幽,俞念潔面上卻不露半分,只是一臉好笑地回瞅湛子宸。

這一瞅,方發覺他微弓着背,高大身軀微打着哆嗦,面色不大好看。

“王爺冷嗎?”她笑問,雙手已解開身上的大氅,披上了湛子宸的肩。

“你做什麽?拿開,我不需要。”湛子宸陰着臉,扯下身上的大氅扔回給她。

“我穿着厚冬衣,不怕冷,倒是王爺方才出門太急,沒能帶上大氅,還是把小婦的大氅将就着披上吧。”

“這是女人的大氅,我披着能看嗎?!”湛子宸不悅地斥道,一把握住她又想将大氅披過來的柔荑。

她停住動作,目光落在被他攏握住的那一手。

湛子宸亦是一愣,望去。看着握在掌中的柔軟小手,他心頭沒由來一熱,飛快松開了手。

湛子宸別開了臉,鬓頰依稀可見一絲淡紅。

俞念潔卻是眨了眨眼,仿佛如夢初醒,放下了懸于半空的手,而後将手中大氅往湛子宸的腿上披開。

湛子宸墨眉一皺,正欲開口,卻見她擡起秀顏,眉睫彎彎,笑吟吟地瞅視。

“王爺若覺得披在身上難登大雅之堂,那便将就着點,在車廂裏披着暖腳吧!”

見她如此體貼入微的替自己找臺階下,湛子宸胸中又是一熱。

“夫人,到了。”驀地,錦簾外傳來夥計的提醒聲。

車廂裏的兩人,氛圍有些微妙,說不上是暧昧,抑或是其他。

“夫人?”直到夥計納悶地重喊了一聲,這才打斷了車廂裏兩人的凝視。

俞念潔垂下眼,轉身撥開簾子,在夥計的扶持之下,緩慢地下了馬車。

湛子宸望着她被夥計扶住的那一手,莫名地,心中竟有些不痛快。

他垂眸,望着披在腿上的玫瑰紫大氅,大掌不自覺地撫過了上頭的狐毛。

那無比柔軟的觸感,雖是溫暖,卻比不上方才他握住的那只小手……

“大人?”

穆池的低喚,将湛子宸飄遠的心神拉回來。

拿開腿上的大氅,壓下心中那份異感,他起身下了馬車。

放眼所及俱是一片雪白冰晶,鎮上的主要幹道幾乎已被厚重的積雪淹沒。

他們的馬車停在一排矮陋的石磚屋前,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穿着數處補丁的破舊棉襖,屈着身坐在家門前,圍着一盆炭火取暖。

一見俞念潔等人,老人即刻起身,動作遲緩的走來,似乎早盼着她前來。

俞念潔接過夥計遞來的藍皮冊子,翻開其中一頁,仔細比對,随後便讓夥計從竹簍裏取出一壺藥。

“吳伯,您老風寒未愈,這是桂枝湯,按您上回來抓的藥方去煎的。”

那吳伯接過了藥壺,臉色不大好看,只是随口“嗯”了一聲,便轉身折返。

俞念潔不以為意,朝着吳伯的背影叮囑道:“吳伯,您記得喝完藥之後,得配合着喝點熱稀粥,這樣藥效才會好。”

吳伯沒吭聲,兀自往屋裏走。

見此景,湛子宸甚不茍同的責道:“你沒瞧見那個老頭根本不領你的情嗎?你這分明是在作踐善心。”

聞言,俞念潔回首,淡笑睐他,道:“施與舍,本就是出于心甘情願,何來作踐之說?再說了,老者有其尊嚴,他今日如此,非他所願,我們這些後生晚輩,總要替他們老人家多着想。”

“你的意思是,那老頭拉不下臉向你道謝?”湛子宸冷嗤,“你分毫不收,還在大雪天親自送藥過來,他再護尊嚴,也不該連聲道謝也沒有。”

見他眉宇間堆滿暴戾之氣,語氣甚是嫉俗,俞念潔不禁在心底輕嘆。

這人在皇京過的究竟是怎生的日子?怎會與“他”的開闊胸襟、憫人胸懷差距如此之大?

“王爺可聽過一句話?”俞念潔笑問。

湛子宸未答,只是等着她繼續往下說。與她交涉越深,越發明白她秉性聰慧仁善,雖是出身偏僻鄉裏,眼界與心胸卻是難能可貴的宏遠。

“這句話,很簡單,人人都懂,卻沒有多少人做得到,倘若王爺能做到,那麽日後王爺的格局必定十分遼複。”

“究竟是什麽了不得的話?”見她笑得冰雪聰慧,湛子宸心頭似被羽毛撓過。

俞念潔一字一句,緩慢吐語:“仁者無敵。”

湛子宸先是微楞,随即嗤哼一聲。“仁者豈能無敵?仁者,不過是懦弱膽怯的美稱,何來無敵,你這說法,不過是出于婦人之仁。”

“小婦不曾離開過這小小的楠沄鎮,見的世面沒有王爺多,可小婦飽讀聖賢之書,通曉聖賢之道,縱觀史書諸王,唯有仁者以立天下。”

見她不氣不躁,而是條理分明的表述立場,湛子宸雖不茍同她的主張,卻是不得不佩服起她的氣度。

這個女人若是生在官宦權貴之家,恐怕今日造化絕非如此。

餘下的時間,湛子宸未再與俞念潔多作争辯,就這麽一路沉默地陪着她沿街挨戶送藥。

雪停了,可風未止,依然一陣又一陣地刮,将滿地的雪屑刮起。

俞念潔轉身欲取藥時,突然胸中一悶,來不及掩袖遮口,便狂咳起來。

老掌櫃與夥計們聞聲全停住手邊動作,緊張兮兮地朝她看去。

見此景,湛子宸攢眉,心生納悶,可還沒有機會問出口,身旁彎腰取藥的人兒忽然朝雪地跪了下去。

“夫人!”一名年輕夥計作勢欲前去扶她。

湛子宸眯了眯眼,一個箭步擋住夥計,探出一只鐵臂便将跪蹲于地的俞念潔挽起。

“咳咳咳咳!”

俞念潔單手掩住口鼻,咳得滿臉通紅,幾乎喘不過氣。

“夫人莫要逞強,剩下的藥讓我們來送,夫人先行回妙心堂歇息吧!”老掌櫃憂心忡忡地勸道。

俞念潔總算是喘順了氣,她濕着眼角,面色甚是痛苦,卻搖了搖螓首。

“不礙事。”她啞着嗓說道。“只是剛好受了點風,等等回去喝藥便好。”

“你病了?”湛子宸出聲問道,表情甚是不悅。

俞念潔沒答話,只是輕輕推開扶着她的那只手臂,站穩了腳步,從竹簍裏取出藥壺,緩慢地走上前,将藥壺交給了孤苦無依的老婦。

衣衫單薄的老婦,抱緊了藥壺,頻頻道謝。

俞念潔對老婦說了幾句話,随後又折回來,從車廂裏取出方才給湛子宸披腳的大氅,然後送給了老婦。

老婦紅着眼,頻搖頭,似是推辭,俞念潔卻不容她拒絕,親手為她披上。

湛子宸當下眉頭擰了個死死的結,甭說是那些掌櫃與夥計了,就連他這個認識她不過數日的旁人,都看不過眼了。

安撫好老婦,俞念潔方轉過身,眼前猛然一黑,難以視物,同時喉間發幹,呼息頓時急促起來。

見她停在半路,神情不對勁,湛子宸正欲上前關切,怎料,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漫天雪屑中,只見一名高瘦年輕的男子乘馬而來。

“籲。”馬兒停下,馬背上的男子一躍而下,快步朝俞念潔走去。

他扶住了險些倒下的俞念潔,順手便扯開身上的灰色大氅,将她包裹得嚴嚴實實,一連串動作做來流暢娴熟,似是已非初次。

湛子宸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看着這一幕,心底某一處隐隐抽動。

“何大人?”待俞念潔喘過氣,又能重新看清眼前景象時,這才認出男子身份。

男子眉目清秀,文質彬彬,年紀頗輕,見俞念潔能自個兒站穩,便放開了手,往旁邊退了一步,看得出來相當恪守禮節。

何大人?這又是何方神聖?湛子宸嘴角淡淡一揚,笑意甚是譏諷。

“我早已猜到,無論風雪怎生的強,俞夫人肯定還是會出來送藥。”

何知秀用着合宜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俞念潔,面上那抹笑,溫文敦厚。

見兩人相視而笑,湛子宸竟覺這一幕無比刺眼。

“你是哪裏來的何大人?”湛子宸口吻嚴峻地問道。

聞聲,何知秀方回過神,望向立于馬車旁的那個男子。

他一身玄黑繡鶴紋滾毛薄衫,發髻盤白玉環,眉目朗朗,五官俊秀,一看便知非是泛泛之輩……特別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充滿了敵意。

壓下心底的納悶與懷疑,何知秀朝湛子宸抱拳,道:“在下乃是烏禾縣縣丞,敢問公子是何人?”

湛子宸嘴角微揚,态度頗狂的道:“小小一個八品縣丞,見着本王竟然不下跪行禮?”

本王?莫非他正是……何知秀面色微變,連忙上前單膝叩地,抱拳行禮。

“下官烏禾縣縣丞何知秀,見過羲王。”

湛子宸低垂眼眸,打量着跪于雪地的何知秀,說不上來是何因,就是覺得此人格外刺眼。

他與俞念潔究竟是什麽關系?兩人為何如此親昵?

思及此處,湛子宸揚眸,望向立于何知秀身後的俞念潔。

還未看清她的神情,只見她忽爾只手緊掩口鼻,背過身去幹咳了起來。

下一刻,卻見何知秀猛然站起身,伸手扶住了俞念潔。

湛子宸抿緊薄唇,心中一陣不快,正欲開口斥責,豈料,俞念潔身子一軟,竟是當衆暈了過去。

念潔!

湛子宸僵在原地,聽着那道不屬于自己的聲嗓在耳中回蕩着,渾身無法動彈。

而後,看着何知秀抱起了俞念潔,将她送進了馬車裏,這一刻,來自體內另一人的妒意,混雜着他自己的那一份,當即湧上心頭。

原來,“他”根本沒離開……“他”依然還在,只是伺機而動,等着霸占這副身軀!

後院園子裏的白桦樹積了一層皓雪,偶有鳥兒停駐在枝頭,乍飛起時,抖落細雪紛紛。

花廳的紅木美人榻上,一名俏麗的小丫頭坐在榻旁,一手扶着榻裏的俞念潔,一手端過瓷碗,喂着她服下藥湯。

闵鴻與何知秀就站在一旁,隔着數步之遙,看着小丫頭喂藥。

湛子宸則是坐在一側的官帽椅上,緊盯着面色蒼白的俞念潔。

“她這是什麽毛病?”

闵鴻躬身回道:“回王爺的話,據俞老爺的說法,夫人幼時尚不足月便出生,生時又逢寒冬大雪,因此生來便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哮喘?”湛子宸眉頭一攢,下意識看向何知秀,問道:“你也知道她有這個病?”

何知秀始終低着眼,不敢與之直視,回道:“回王爺問話,下官與俞夫人相識多年,情同姊弟,甚早便知道夫人有此病。”

“情同姊弟?”湛子宸眉頭一挑,頗是玩味。“你今年多大歲數?”

“下官二十有六。”

“俞夫人多大歲數?”

何知秀有些詫異的擡眼。畢竟,在衆人面前談論女子的歲數,于情于禮實在不合……可此人不是別人,是性情乖張的羲王,想來也并不奇怪。

見湛子宸眸光炯炯,表情頗是冷酷,何知秀不敢多想,只好照實答覆。

“夫人今年剛過二十九歲生辰。”

二十九歲?那麽,十年前她嫁給白辰時,已是十九歲,要論婚嫁年紀,确實也大了一些。

湛子宸起身走向美人榻,見狀,服侍俞念潔的小丫頭連忙放下碗,起身退至一旁。

“她可有好些?”湛子宸問着小丫頭。

小丫頭是闵鴻的麽女,名喚闵蓁玉,她算不上是妙心堂的員工,更不是丫鬟,只是每當遇上俞念潔身子不爽,得有人幫忙她的照顧起居時,礙于男女有別,堂裏又多是男子,照顧起來有諸多不便,闵鴻便會讓麽女前來協佐。

闵蓁玉自幼便跟着俞念潔,很是崇拜這位才貌雙全的俞家千金,因此格外粘俞念潔。

此時,她正睜大圓滾滾的眼,像瞧見怪物似的猛盯着湛子宸。

闵鴻低聲訓斥:“蓁玉,你還傻在哪兒做什麽!王爺在問你話!”

闵蓁玉初生之犢不畏虎,竟指着湛子宸,驚奇地喊道:“他怎麽會是王爺,他明明就是白大夫啊!”

“你……你趕緊給我跪下來!不許你在王爺面前放肆!”闵鴻急出滿身汗,就怕麽女得罪了羲王,下場堪憂。

湛子宸只是淡淡睐了小丫頭一眼,見她不過十五六歲,眉間未脫稚氣,道:“童言無忌,罷了。”

湛子宸立于榻旁,垂睨着榻上的人兒。

只見她秀眉緊攢,面色痛苦,露在被子一角外的小手,五指緊揪。

不知為何,見她如此,他竟有股想握住那只手的沖動。

興許,是她痛苦的神色,勾起了他的憐憫之心;畢竟,他亦是有怪疾在身的人,發作起來同是疼痛難耐,因此極能體會她此際的感受。

“去找大夫來,把她給我治好。”湛子宸轉過身,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

何知秀擡起頭,眼中有着無奈,亦不知如何回話,只能看向闵鴻。

闵鴻滿臉惶恐,支支吾吾地回道:“王爺,俞老爺生前在世便被鎮上奉為活菩薩,再難治的病都能醫好,可夫人這病是打從呱呱墜地便帶來的,除了治标,根本不可能治本。”

湛子宸聽罷,面上更顯不悅。“這怎麽可能?總有人能把她這病給治好吧!”

闵蓁玉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有個人能治好姊姊的病。”

由于俞念潔一向将闵蓁玉視為親妹看待,因此闵蓁玉都管她喊姊姊。

湛子宸瞟向小丫頭,“什麽人?去把他找來。”

“找不着了。”

“那便讓本王底下的人去找,我不信還能找不着。”

“白大夫離開妙心堂之後,姊姊的病便沒好轉過,世上只有白大夫能醫好姊姊的病。”

湛子宸愣住。

“你真的不是白大夫嗎?”闵蓁玉沖着他直問:“我記得白大夫就是長這個模樣呀!”

“蓁玉!”闵鴻趕緊上前将麽女拽過來。

“出去。”驀地,一聲冷沉的命令響落。

“可是他真的長得很像白大夫……”

“滾!”

暴怒聲響起,衆人俱是驚駭,匆忙退出花廳。

湛子宸瞪着榻上兀自痛苦難耐的俞念潔,花廳裏只餘下他憤怒的喘息聲。

“他”還在,還在!依然沒有離開!“他”是故意引他來見俞念潔,想借由她把“他”召回來!

他好不容易才逼走“他”,受了多大的痛苦方能有今日,他絕不能再讓白辰回來!

削瘦的下颚隐隐抽緊,湛子宸垂下眼,望着那張脆弱的麗顏,他眼底浮現掙紮,心中亦然。

這個女子……竟然是“他”的妻。

“他”費盡心思離開羲王府,來到妙心堂尋求一個容身之處,當初又為何要離開妙心堂,回返羲王府?

倘若“他”當真疼惜俞念潔,又豈會不知“他”離開之後,她将會守一輩子的活寡?

“他”若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關系,又為何要引他來此?

白辰,你究竟在算計什麽?莫非,你想拿俞念潔來制我?

念頭一起,湛子宸別開臉,轉身欲走。

“……辰。”

聽見身後傳來低柔的呓語,高大身軀猛地打住。

湛子宸僵立片刻,聽見她近乎哀求般的,反覆喊着“他”的名字,他心中竟是又怒且妒。

袖中的大手緩緩攥緊,湛子宸想走,卻走不了,好片刻方轉過身,望向榻上的人兒。

他走近,拉起她的柔荑,一把握緊,緊得不能再緊,蔥白的指掌已泛紅。

“俞念潔,你能治我的病,卻也不能,我究竟該不該留下你?”

聞着空氣中傳來熟悉的熱香,俞念潔逐漸轉醒。

一睜開眼便看見熟悉的溫文笑容,她先是楞住,随即坐起身,伸手拉住了榻邊的白辰。

“辰,你去了哪兒?”她幾乎是用着哭腔追問。

白辰但笑不語,手裏捧着一碗他經常熬的苦杏仁粥。

“你為什麽不說話?”她扯着他的袖子,害怕一松手他便會消失無蹤。

“念潔,把粥喝了。”他終于開口,聲嗓一如記憶中那般溫潤。

她搖搖螓首,抱住了他,将臉埋在他胸口上,像個耍賴的孩子。

唯有四下無人,與他獨處之時,她才敢這般放縱自己,罔顧禮節與矜持,對他肆無忌憚的撒嬌。

男人的大手輕撫過她的後腦,滑至後背,輕輕拍了兩下,安撫着懷中嬌軟的人兒。

“你這病好不全,總是得好好養着身子,答應我,我若不在,往後大雪天的,別再出門給那些老者送藥。”

俞念潔從他胸膛裏擡起麗容,憂心忡忡地問道:“你不在?你打算去哪兒?”

白辰微笑掩眸,卻沒答話。

她慌了,坐正身子,雙手揪緊他衣袖,嚷道:“你不會離開妙心堂的,對不?你說過,你會留在這裏落地生根,跟我一起打理妙心堂。”

“念潔,你聽我說。”

“……莫非,你在京畿那邊還有挂念的人?”

“沒有。”

見他斬釘截鐵的否認,俞念潔懸上喉尖的那顆心,才慢慢緩下去。

“只是,我得回京見個人。”他尋思片刻方啓嗓。

“那是什麽人?你打算見多久?”她不禁好奇起過去他在皇京生活的日子。

盡管他已來到楠沄鎮兩年,亦曾提及京畿一帶已無親人,卻不曾說及在京畿的那段過去。

白辰沉默了半響,面上不見笑意。

俞念潔看得出來,他有難言之隐,而她不想為難他。

他願意留下來,甚至為了她的一己之私而入贅俞家,已是委屈了他,她怎能再讓他為難。

于是,她不再追問,反問:“你還會回來嗎?”

白辰這才迎上她瑩亮的雙眼,神情無比堅定的承諾道:“會。”

她笑了,點點頭,主動接過他始終捧在另一手的苦杏仁粥,執起調羹,将他親手熬煮的那份心意,一匙接一匙地喝下肚。

白辰端着溫煦笑容,眼中滿是寵溺,看着她将粥喝光,擡起手為她拭去嘴角的一點湯汁。

而後,他傾身吻上她——

俞念潔猛然驚醒,折腰坐起,看見坐在榻旁的高大身軀,她面色一緊,不假思索地撲進男人懷裏。

“我夢見你離開了。”她收緊環在男人腰間的雙手,紅着眼眶低喃。

湛子宸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垂睨着靠在胸前的黑色頭顱,等着她自個兒清醒。

後知後覺發現到對方不作聲,俞念潔迷迷糊糊的擡起臉,總算把環抱住的男人面貌看清。

眼中的迷茫逐漸散去,浮現了不得不的清醒,俞念潔松開了手,垂下眼,退回榻裏,雙手揪緊了身上的錦被。

“……小婦冒犯了王爺,還請王爺饒恕。”她始終低着頭,悶聲歉語。

“你把我當成白辰了?”他嗤哼一聲。“這也難怪,畢竟,我與他是雙生子。”

長睫眨了兩下,俞念潔揚眸,定定的望了他一眼。

就這麽一眼,湛子宸便曉得她這是在睹“容”思人,心頭不禁升了把火。

怒意盈滿墨瞳,他一把圈住皓腕,将她扯近自己,逼她看清這張面龐。

“看清楚了,我不是那個軟弱無能的白辰。”

他怒目而視,熱氣噴灑在她頰上,她躲不開,只能承受着他野蠻的對待。

“王爺錯了。”

“我錯了?錯了什麽?”

見她忽焉展顏一笑,他瞳眸猛然一縮,心頭亦然,訴不清的異樣感覺,在胸中蕩漾開來。

“白辰并不軟弱。”她目光盈盈,好似有淚,面色卻無比平靜。

“他若不軟弱,又怎會逃走?”他嘲笑。

她沒答聲,只是靜靜地望着他,眼中竟浮現了一絲憐憫。

憐憫?湛子宸讀透她的眼神之後,當下暴跳如雷。

“俞念潔,你為什麽用那種眼神看着我?”

“王爺為何如此痛恨白辰?他不是王爺的親生手足嗎?即便是雙生子,可你倆命運相系,應當互相扶持才是,怎會用如此憎恨的态度……”

“住口!”

突如其來的怒吼,鎮住了俞念潔未完的話。

湛子宸惡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齒的斥道:“你根本不曉得,這麽多年來,就因為他的存在,我遭受了多少的折磨,倘若沒有他,今日我也不會淪落于此,要來這個窮鄉僻野,找上你這個村婦為我治病!”

聽見他刻意用這樣傷人的字眼羞辱她,俞念潔胸口一悶,面色微微泛白。

“委屈王爺了。”她垂下眼,聲嗓微弱。

看見她受傷的神情,湛子宸這才稍稍恢複理智。

他松開了她的手,退開身,神色竟有些倉皇,像極了負傷的獸。

好片刻,花廳裏一片死寂,只剩兩道此起彼落的呼息聲。

“你這病,當真好不了?”良久,湛子宸方又開口。

“家父醫術精湛,對我的病仍是束手無策,這病怕是沒得治了。”

看着她姣好的側顏,以及露在衣襟外的一小截細白頸子,湛子宸發覺自己竟舍不得挪開雙眼。

她看上去是那樣脆弱,像一團雪作的人兒,就怕太急太躁,便會把她給化了。

“我聽外頭那個小丫頭說,白辰能治好你的病?”

果然,一聽見那個名字,她方有了反應,這才擡頭看向他。

說不清此刻心中激蕩起的是怒意,抑或是妒意,湛子宸只曉得,他對“他”是越發的厭惡。

“沒有人能治好我的病,可有他在,這病總會緩上一些。”

“他沒留下藥方嗎?”

“沒有。”

他下意識脫口:“不可能,你在撒謊。”

她目光靜幽幽地,直直望入他的瞳心,問道:“王爺怎會曉得他有沒有留下藥方?何以如此篤定我是在說謊?”

他一窒,心口有些什麽,正在蠢動。

見湛子宸面色僵青,轉身欲走,俞念潔即刻掀被下榻,只着襪子的雙足直接踏在冰冷的地磚上,追上前去。

“王爺。”喊出口的同時,她抓住了他的袖角。

湛子宸是習過武的,當下反應便是拂袖,往後彈開她的手,卻不想,力道沒能控制得當,将她推倒在地。

俞念潔跌坐而下,秀眉方蹙起,尚來不及喊疼,一雙堅硬有力的手臂已将她從地上抱起。

她怔然,看着将自己打橫抱起的湛子宸,俊秀的面龐陰沉不定,可抱着她的手勁卻是那樣溫柔……

她垂下眼,慢慢地将頭靠上他的肩,偷偷地,貪心地,汲取他身上的氣息與暖意。

湛子宸未曾發覺她的異狀,只擔心她坐在冰涼的地磚上,恐又會哮喘發作,連忙将她抱上了美人榻。

“你這是想做什麽?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個兒的身子是什麽狀況?”

見他氣急敗壞的斥責自己,被重新安置在榻上的俞念潔,彎起了嘴角,朝他一笑。

那笑,不足以傾城,卻足以傾倒他的心牆。

“王爺這是在擔心小婦嗎?”她笑問。

“你若是有什麽不測,我要找誰來幫我治病?”他冷冷回道。

說及此處,湛子宸取來了手爐,塞進她手裏,讓她暖着。

捧着手爐,俞念潔只覺一顆心跟着暖起來。“王爺是來治病的,結果反讓王爺照顧起我來。”

見她臉色略顯好轉,湛子宸緊繃的心才緩了下來。

“你歇着吧,反正我若在妙心堂出了什麽事,你也脫不了幹系。”

她微笑吟吟地看着他,那眼神……竟似一個妻子在凝視着她的夫君。

她又在想“他”了?又想從他身上睹“容”思人?

湛子宸心下妒起,俊顏陡寒,起身離開花廳。

俞念潔屈膝坐着,雙手環捧手爐,靜靜地望着湛子宸離去的背影發呆。

陰暗的天色逐漸褪去,淡淡日光灑落,将遍地瑞雪綴上一片碎金。

藥房裏傳出陣陣難聞的氣味,路經藥房的人,不是掩鼻就跑,就是掏出帕子緊按在鼻間。

俞念潔親自端着藥湯來到西院,剛要轉入明間,就見守在外頭的穆池掩鼻別開臉,退離她好幾步。

她笑了笑,朝穆池颔首,便進了屋。

屋裏,湛子宸剛起不久,竟還散着發,僅着中衣,外衫披在肩上,手裏捏着一封書信,目光落在信箋上。

她端着托盤,停在原地,靜靜望着坐在窗邊大炕上,身姿峻切的男人。

而後,她悄然放下托盤,沒出聲便離開了明間。

出了西院,她在前往大堂的廊間,遇見了留宿妙心堂的何知秀。

“夫人身子可好?”何知秀滿懷笑容,目光熱切,打量着她今日的氣色。

“托大人的福,甚好。”俞念潔亦笑。

三年前,何知秀出任烏禾縣縣丞一職,後染風寒,見了大夫後,拿着藥方上妙心堂抓藥,因而結識了俞念潔。

由于兩人談話投機,對事物的見解略同,加上偶爾互贈書畫,因此私下以姊弟相稱。

“那位……”何知秀謹慎地看了一眼西院的方位,複道:“我聽蓁玉說,那位與白大夫長得極為相像。”

“巧合罷了。”俞念潔避重就輕地一語帶過。

畢竟,羲王府裏出了雙生子這件事,不便讓太多人知道。

“聽說他是來找姊姊治病的?”何知秀見她面色不對,心中起了疑窦。

“是白辰讓他來的。”她坦承不諱。

何知秀大驚。“這麽說來,白大夫當真還活着?”

聞言,俞念潔怔住,面色有些難看。“他沒回妙心堂,不代表他已不在人世。”

自知失言,何知秀連忙道歉:“是我不好,一時心急便胡言亂語,姊姊莫要與我生氣。”

俞念潔沉默片刻,道:“知秀,我一直視你為知己,亦把你看作親弟弟般的看待,你應當知情吧?”

何知秀聽出她言下之意,當即慌了。“這麽多年了,難道你還盼着白大夫回來?”

俞念潔目光堅定,道:“只要他還活着,我便等着。”

何知秀心下犯急,一把握住她的肩,苦勸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他離開了十年,十年時光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麽寶貴,他就這麽把你一個人抛下,不聞不問,甚至連封問候的書信都沒有,你卻執意為他守活寡,這是在糟蹋自己啊!”

俞念潔當然明白何知秀的那門心思,可這幾年來,她一直與他保持合宜距離,恪守禮節,不曾與他太過親密,他這突如其來的碰觸,不由得吓了她一跳。

“大人,你趕緊放手,莫要這樣。”

“念潔,你明白我的用心,這幾年來我對你……”

“大庭廣衆之下,你們這是在演哪出?”

譏諷的聲嗓陡然響起,兩人皆是一楞,循聲望去,才發覺湛子宸就站在西院的垂花門下,長發飄飛,面色冷峻,黑眸炯炯盯住他們。

何知秀倉皇地松開了手,朝湛子宸抱拳行禮。

俞念潔垂下眼,正想離開,卻被湛子宸喊住。“俞夫人,我有話同你說,你過來。”

俞念潔聽出他嗓中隐含着怒意,不由得擡眼看了看他,那張俊朗的面龐毫無情緒,只彎着一抹冷笑,眸光如刃,甚是尖銳。

……他這是在吃味嗎?俞念潔心下暗忖,嘴角略略上揚,似覺茺爾。

她低垂螓首,款款走去,尚未走近,湛子宸竟當着何知秀的面,一把抓住她的皓腕,将她拉入胸膛。

見此景,何知秀瞪大了眼,表情既驚且駭,似有滿腔怨怒,卻又不敢發作,只能眼睜睜看着俞念潔被湛子宸帶回西院。

“王爺這是要帶我上哪兒?”

發覺湛子宸一路拉着自己直往明間最裏邊走,俞念潔懵了,不由得問出聲。

湛子宸寒着臉,不吭一聲,将她拉進了最裏間的寝房。

“王爺……”

嬌嚷剛下,房門“砰”的一聲被甩上,她被他使勁扯入懷裏,大手箝上她的腰,将她牢牢鎖在他的身前。

“白辰不在,你倒是不甘寂寞,還有心思與那個何縣丞眉來眼去。”

見那張俊容堆滿怒意,夾嘲帶諷的口吻聽來,分明是妒忌,她靜默了片刻,忽爾嘴角揚起。

這淺淺一笑,看在湛子宸眼底,無疑是一種得意的挑釁。

她笑道:“哪怕我與其他男子眉來眼去,似乎也輪不到王爺來訓斥小婦。”

他眉頭一斂,心中惱火,諷道:“你口口聲聲要等白辰回來,眼下卻又擺出這樣的态度,你這是演給誰看!”

“誰愛看,我便演給誰看,王爺若不愛看,那便別看……”

陰沉的俊顏猛然俯下,以唇堵去了她未竟的話。

水眸盈盈地睜着,瞬也不瞬地,凝視着那個正在吻她的男人。

在那雙墨黑的眼瞳之中,除去憤怒,除去妒忌,她依稀還能看見一絲掙紮。

那種掙紮,藏得很深,很沉,怕是連他自個兒都沒能察覺。

她閉起眼,心甘情願承受着湛子宸的吻,任由他肆無忌憚的在唇上吸吮,用最強烈而直接的方式,表達他此刻的妒火。

環在腰間的鐵臂一再收緊,她頰色染紅,呼息短促,雙手輕抵上他的胸口,柔軟小掌之下,伏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他幾乎是将她緊緊環抱,不容她退縮,別扭而固執地深深吻着她。

她不躲,不閃,不避,更甚者,當他火燙的舌探入芳腔,她并未抵抗,而是主動張唇相迎。

她閉起眼,聞着他喂入嘴裏的氣息,嬌軀自始至終都是放松的,軟綿綿地任由他抱住自己。

而後,她在心底輕輕嘆息:辰,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在掙紮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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