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殺豬
談栩然轉身往陳舍微的書房走去,前世書房終日鎖着,她偶有入內侍奉茶水筆墨,陳舍微雖是左利手,卻總讓她站在右邊伺候。
談栩然從書案左側探了手進去,果然摸到一處可扭動的機關,輕輕一擰,暗格就彈了出來,房契地契還有所剩無幾的田契果然都在裏頭。
這些都在談栩然意料之中,只是她沒想到,其中還有一根赤金的簪子,是她婆母壓箱底的首飾。
談栩然拿起那根沉甸甸的簪子,只覺胸中怒意噴薄,恨不能用這根簪子将陳舍微刺個千瘡百孔,劃個皮開肉綻!
她反複吐納幾次,平了平氣,盯着手上的契書看。
誰都知道她家困頓,簪子可以尋個由頭去融了花用。
可陳家在泉溪鎮是大族,她不可能悄無聲息的賣了這幾處田畝房産。
倒不如哄了那假陳舍微,光明正大的賣掉,再卷了銀子帶着阿绛離開此處。
可談栩然拿不定如今這個陳舍微的脾性,只覺他真是夠怪異的。
眼睛不老實,一溜溜的往她身上看,可夜裏上床前卻又乖乖的伸手給她縛。
書案前坐不住半盞茶的功夫,可腚往臺階上一擱,剝那番麥的種皮卻能弄上一兩個時辰。
倒也斷文識字,說話還算文雅,偶爾有些她聽不懂的詞句,也不知從前是何處人氏,行事更是跳脫不羁,叫人難以捉摸。
昨日聽到外頭有馬鈴铛響,竟拿個簸箕追出去跟在後頭拾糞。
可那放馬的老頭本就留着糞要自家用,見他來撿,可不一通好罵?
他灰頭土臉的回來,倒也喪氣,可搓了搓臉就笑,也不覺得有什麽。
這人,談栩然還真是有些吃不準。
更令她有些焦心的是,陳绛很喜歡這個爹。
陳绛長到這個年歲,陳舍微抱她的次數加起來還沒這幾天多。
遠遠的,父女倆就見甘力從那個破敗的草棚裏出來。
陳舍微一邊喊着甘大哥一邊跑去,甘力站定了,瞪着一雙虎目看他,似乎很意外他的稱呼。
陳舍微放下陳绛,剛笑了一聲,吸進好大一口冷氣,當時就說不出話了,扶着牆咳得渾身都在顫。
陳绛吓了一跳,眼圈都紅了,連聲道:“不叫爹爹抱了,不叫爹爹抱了。”
甘力就盼着婆娘懷個女娃,瞧見陳绛如此可憐可愛,心都軟了,身上摸了一圈,卻只有腰間的一把快刀。
一雙大手伸出來像蒲扇,拍拍人家都能給捶進土裏去,便悻悻然縮回了手。
陳舍微緩過氣來,勉強笑道:“沒事兒,這身子疏于鍛煉,等天氣暖和了些,我每天下田裏跑兩圈就好了。”
這話說得陳绛和甘力都半懂不懂的,甘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該動動,我就說嘛,哪有男人那麽弱,都是歇得太多!你死上一回,如今走動起來倒也便利嘛!”
他這嘴裏素來沒什麽軟乎乎的好話,可又有事要求人家,心中暗悔。
陳舍微卻不放在心上,還點頭稱是,道:“甘大哥這是哪去?我聽夫人說,您打算賃我家的外院住?”
甘力聽出陳舍微的口吻應該有得商量,雖想将這事敲定,卻是有事在身,就拍了拍刀,說:“晚些時候回來再說,我得殺豬去。”
殺豬這種事,甘力想着,陳舍微這種人物大約嫌棄得很,卻沒想到他雙眼放光,孩子似得欣喜,道:“殺豬?!我能同去否?”
甘力一時間倒不曉得怎麽說話了,嘟囔道:“主人是你本家,你,去就去呗,又不收你票錢。”
快到年節了,甘力這門殺豬的手藝正是賺錢的時候,頭些日子都下鄉進村裏殺去了,今這門生意倒是鎮上的。
泉溪鎮富裕,鎮上的人平日裏花事多,看戲吃茶,聽曲賞燈,不像鄉下農人,把殺豬當個新鮮事兒來看。
殺豬是熱鬧,豬咿咿呀呀叫個不停,吵得很,可也夠髒的,沒一處幹淨的地方能下腳,萬一出個意外,豬有時候還能掙開去,四處的亂拱。
不過這家養豬還挺講究,倒是瞧着不髒亂。
陳舍微還以為自己會看見一頭肥嘟嘟的,走起路來肥肉打晃的大白豬,卻沒想到瞧見的是幾頭瘦筋筋黑黢黢的豬。
瘦倒也不是多瘦,挺大一只,畢竟是豬嘛!
他很快回過神來,可不得是這土黑豬嘛!這年頭要有那丹麥大白豬,才叫奇了。
左鄰右舍的婦人都幫着燒了熱水,一院子熱騰騰的冒白氣,豬大約也曉得命不久矣,躁得厲害。
一般殺豬總得七八人,主刀得倆,不過甘力從來都是一人搞定,主家出幾個勞力捆了豬就行。
陳舍微小時候同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鄉下,老家雖有人養豬,大多送進城屠宰,他還沒見過這場面,正津津有味的等着瞧殺豬的戲碼,沒發覺自己也是別人眼裏的新鮮事兒。
“這不是硯齡家的小六嘛,你怎麽在這,前些天還聽說你誤食了蜜,差點憋死了?”
陳舍微壓根不覺得這話是對自己說的,直到陳绛扯了扯他的手。
“啊?”他這才想起來,陳硯齡是原身他爹的名字啊!
陳舍微忙道:“呃,來看殺豬。”
那大腦門,牛眼睛的老頭叫陳硯方,瞧着就是個厲害的,臉上的笑叫人看了不大舒服。
陳舍微在心裏捋了一遍,眼前這陳硯方就是那天來要錢的陳舍巷他爹!
陳硯方其實比陳硯齡要小一些,當年劉夫人過門時,施家怕繼室薄待幾個孩子,就讓陳晦給朱氏擡成了妾,雖趕在了劉夫人前頭行房,肚子卻比人家遲了幾個月才大起來。
陳硯齡與陳硯方雖是同一年出生的,可陳硯方叫一句四哥,也是該他的!
陳舍微想到這一層,抿了唇有些不滿。
他自己的父親那邊也是個大家族,過年的時候烏央烏央的一群親戚,誰是誰都認不清,卻要他一個個的喊叔伯姨婆,聲音稍微低一些,就要被陰陽上兩句。
後來,父母出車禍一起走了,父親這邊的親戚更是不來往了,外公外婆壽正終寝,幾個姨媽嫁得遠,只能逢年過節的打個電話問候,也照顧不到他。
陳舍微大學畢業後考了外公老家鎮上畜牧局的事業編,也覺得挺好,還沒正式入職呢,就被一車給撞來這了。
見陳舍微眼神發直的盯着自己,并不行禮問好,陳硯方不悅的咳了一聲,斥道:“教養全無!”
鞭子抽在豬身上,豬痛得直叫,聽起來十分躁動不安。
陳舍微不自覺皺起眉頭,将陳绛抱了起來。
他覺得陳硯方好生可笑,也真笑了出來,道:“五小叔倒是蠻有自知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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