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烏衣白衣
穩穩當當地抓住少年飛撲過來的手臂,沈孟虞一手撈起玉璧,一手帶着方祈原地轉了半圈,這才順利卸去方祈自高牆上一躍而下的沖力。
“這是什麽?” 他放開方祈的手臂,将那塊已不見穗帶串聯的谷紋玉璧舉至眼前,頗有幾分不解地問道,“你是怎麽找來的?”
方祈得意道:“山人自有妙計,你可別想抛下我。”說罷,他又向謝勤之二人離去的方向揚揚下巴,“這是玉璧,那個天道兄的玉璧。”
“我不是交代過你,讓你安分些嗎?你怎麽又……”沈孟虞蹙眉。
他不知道方祈此前聽了一肚子八卦,只當他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久不行竊手癢了,正打算開口訓斥,孰料卻被方祈先一步打斷。
“我都看到了,”少年臉色驟然一變,換上難得的嚴肅,“不僅是今日,還有石首山那一次。別看那個天道兄臉上客客氣氣的,其實你那日從茶攤離開後,他就把你的燒餅和茶水都倒進江裏了。他其實看不起你,而且還浪費糧食!”
方祈越說越來氣,他雙手叉腰,橫眉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倒有幾分專門主持江湖正義的大俠派頭,與他平日裏表露出來的狡猾小賊形象相去甚遠。
沈孟虞捧着手中這一塊沉甸甸的玉璧,耳中聽着方祈這般為自己打抱不平,突然生出幾分感動。
身居廟堂,人人嘴上挂滿仁義道德,然這其中,又有幾人敢像這什麽都不懂的小賊一般,只因仗義出手,慷慨直言的?
沈孟虞心底一聲長嘆,他沒有點破自己其實早已看透謝勤之的僞善,只對方祈話中所說的最後一點做出回應:“所以你偷這個玉璧,是打算用它來換那兩個燒餅和茶水的錢?”
“沒錯,”方祈點點頭,輕哼一聲,繼續義正辭嚴地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他那一身叮鈴哐啷的玉佩我聽得煩,如今只偷了其中一個,還算便宜他的。希望他能以此為警,別再那麽煩人。”
君子比德于玉,謝勤之自诩世家,又供職禮部,一身玉飾确實比旁人戴得多些,沈孟虞偶爾聽見,也與方祈的感受心有同焉。
皺起的眉峰在不知不覺間舒展開來,本來打算訓斥的話也悄悄消失在唇齒深處,沈孟虞聽着聽着,臉上忍不住也露出一絲笑意。
近墨者黑,他與方小賊相交近兩個月,現下既已得手,那還不如光明磊落地也做一次盜賊,如此,也算不辜負這小賊的一番心意。
沈“大盜”重新将玉璧塞進方祈手裏:“好,那這塊玉璧就算他還我的。我現下再用這塊玉請你吃肉,可好?”
方祈偷這一塊玉璧,只是因為看不下去謝勤之的态度,故順手而為。他原本來找沈孟虞的目的只是要他記得約定,帶自己吃肉,這一點他可一直沒忘。
“好!”見沈孟虞如此輕易地接受了自己盜竊一事,還主動提出借玉璧兌現承諾,方祈心中一松,也跟着笑了起來。
甚至他一邊笑,一邊還有些懊悔自己剛才沒有趁機多偷幾件玉飾,興許還能多換些銀錢拿來買肉。
不過此時謝勤之兄妹二人都已走遠,再追上去也是麻煩。方祈搖搖頭,克制住自己的貪念,他拿着玉璧仔細研究了一下,又對着日光看清楚裏頭的雜質,暗暗為這塊通透細膩的玉璧估出一個價格,心中還算滿意,遂也放下其他雜念,拉着沈孟虞就向寺外行去。
“交給我吧,我帶你吃香喝辣!”
說是帶沈孟虞吃香喝辣,但真正吃香喝辣的人,也只有方祈一個而已。
帝京的當鋪從來不會少,方祈這段日子偶爾在城中轉悠,也打探出幾家鋪子掌櫃膽大,敢收這等權貴氏族中流出來的黑貨。
他從栖玄寺出來,在沈孟虞的指點下尋到一家位于城東的鋪子,憑着伶俐的口齒與那當鋪掌櫃來回磨了幾句,用二十兩銀子的價格當掉這塊玉璧,十九兩換成票子,留一兩換做銅錢,這才興沖沖地帶着沈孟虞上那秦淮邊上的集市潇灑。
方祈左手抓着一包熱乎乎的牛肉帖餅,右手上的一只燒鴨已啃得幾乎能看清骨頭。
他吞下最後一口膏豐肉細的鴨肉,斜斜瞥了正捧着一塊海棠糕細嚼慢咽的沈孟虞一眼,含糊着開口問道:“吃素、克妻……你是真打算以後都不娶妻生子,也去那廟裏當和尚嗎?”
方祈是餓死鬼投胎,見到肉兩眼放光,形如饕餮。沈孟虞陪着他在各色食肆中轉了一圈,看他吃肉吃的開心,自己卻只要了幾樣糕點和一份素面,似是一點也看不上其他美味佳肴。
自去歲林蘊去後,沈孟虞知曉真相,無意讓更多女子受他牽連,故他曾親自上清涼寺受過居士戒,以居士之名問佛求理,遠離俗事。
佛經讀得越多,越知紅塵五蘊七苦,沈孟虞身在俗世,一心只想着為父親洗脫污名、重振門楣,讓沈氏榮光再現,至于其他愛憎別離、求而不得的物事,在他眼中不過是可有可無罷了。
順應佛心,摒除雜念,也是一種歸宿。
所以此時面對方祈的疑惑,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反問道:“皈依佛祖,有何不好?”
“也不是不好……”人生于世,都有自己的道,方祈從盜竊之道,也從來不會阻攔他人的道。
他停下步子,認認真真地将沈孟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雙眼在對上那一張在滿頭青絲映襯下,幾乎堪稱絕色的容貌時幽幽嘆息一聲:“真可惜……”
沈孟虞聽出方祈口中的遺憾,他放下手中糕點,偏頭不解道:“可惜什麽?”
可惜美人沒了頭發會變醜啊!這句答案在方祈舌尖滾了一圈,沒敢說出口。
“沒什麽沒什麽……”略有些尴尬地移開視線,方祈拼命控制住自己跑得快追上那脫缰野馬似的思緒,不讓那一副頭頂寸草不生的美人圖在眼前晃悠。
他慌慌張張地将啃光的鴨架往紙包裏一塞,用手背抹抹嘴邊油花,雙眼碌碌一轉,随意指了指朱雀橋那邊被高牆包圍在中間的朱樓碧瓦,試圖岔開話題:“那裏是什麽地方?為何牆圍得那麽高啊?”
沈孟虞被方祈硬拉着換了個話題,也無意繼續追問。他随着方祈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視線掠過巷口那一幢足有五層高的望樓,淡淡收回目光。
“那是烏衣巷,王謝家族所居。你今日碰到的謝氏兄妹家便是在那裏。”
“烏衣巷?”方祈見沈孟虞沒有繼續問下去,也松了口氣。他仔細琢磨了一下這街巷的名稱,好奇道:“你之前教我時,不是說黔首黎民指的都是尋常百姓嗎?那為何世家子也要穿烏衣?”
這小猴子怎麽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舉一反三?
沈孟虞怔忪片刻,他雖早早就知烏衣巷一名的來源,可還從未将烏衣與黔首聯系在一起過。
他想了想,只揀着幾句前朝傳說裏的故事來為方祈解惑。
“烏衣之起,舊時烏衣營處所也,”沈孟虞道,“烏衣營乃是吳國禁軍營地,昔年吳國服色尚玄,營中士卒多穿烏衣,遂得此名。與黔首黎民無關。”
“唔……是這樣啊。不過穿烏衣,戴黑巾,也沒有問題啊……”方祈的思路卻從來不跟着沈孟虞走。
二人一邊說着,一邊向朱雀橋上行去。
方祈跑得快,蹬蹬幾步奔到橋中央,扒着欄杆上立着的獅子抱柱低頭向遠處張望,口中啧啧有聲:“哇,真是富貴人家啊!院牆都用的都是琉璃瓦,屋檐上的小獸也都是琉璃做的,門前停的都是四匹馬拉的軒車……早知道我今日真應該多偷幾個玉佩的!”
謝家乃是今上倚重的親信,沈孟虞與之來往不多,不言他人是非。
他站在橋上,正垂頭盯着河中亂紅随水漂泊、浮浮沉沉,此時聽到方祈這般贊嘆,也只是心中一哂,輕笑着轉過話頭:“是誰說過盜聖取物從不貪心的?你到底是真的盜聖弟子還是冒名頂替的?”
方祈一直以盜聖弟子的身份為傲,此時沈孟虞突然質疑他的真假,卻是不能忍。
他唰地一下收回目光,挺直腰杆做不屑狀:“嘁,我就是說說罷了。盜聖只收了我這一個弟子,旁人可換不來!”
方祈一身輕功卓然出衆,在沈孟虞眼中,便是季雲崔也難以望其項背。沈孟虞當日憑着他展露出來的輕功和一身言談舉止,再輔以那一把削金斷玉的匕首,已确認過方祈身份,如今他再說這話,也只是打趣,并無其他意思。
故他也只是閑閑伸出手,屈起食指,在方祈光潔飽滿的腦門上彈了一下,笑着催促道:“好,我知道了。你可看夠了?看夠了就走吧。”
方祈意猶未盡地回過頭,向那烏衣巷中又多望了一眼,然而迫于沈孟虞淫威,他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與那高門深第惜別。
他跟在沈孟虞身後下了橋,心中總覺得還有些遺憾,想了想,忍不住快走幾步,與沈孟虞并肩而行。
他追問道:“既然烏衣巷是因為有人穿烏衣而得名的,那有沒有什麽街巷因有人穿白衣、青衣之類而得名的呢?其他顏色的名字,也都很好聽啊。”
方祈本是随口一問,孰料他話音剛落,沈孟虞的腳步卻驀地停了下來。
溫潤端方的青年站在秦淮岸邊的柳樹下,金綠相間的柳條趁着秋光尚有餘溫,柔軟地拂在他身上,希望能被這位翩翩君子攀折帶走,寄情托思,躲開碌碌枯老的一生。
沈孟虞在一片潋滟的夕色中開口:“并無街巷因白衣青衣得名,”他頓了一下,眼中隐隐露出幾分懷念似的溫柔,“但是這城中昔日曾有一座觀音寺,名叫白衣閣。”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關于佛家的居士戒,一般是指殺、盜、婬、妄語、酒五戒。此章先破第一處盜戒,其他的慢慢破哈哈哈
2.牛肉貼餅來源于南京的牛肉鍋貼,因為找不到鍋貼的古稱所以換成餅了;燒鴨姑且算烤鴨吧,據說北京的烤鴨也是當年從南京傳過去的,南京的烤鴨也好吃!
3.文中的物價水平沒有固定的朝代模板,幾兩幾錢、銀錠銀票都是作者瞎幾把寫的,請勿深究
4.望樓:類似于院子角落四角的瞭望塔,在出土的魏晉時期陶院落中經常能看到
5.朱雀橋古時應該是一座浮橋,文中為了視覺體驗寫成石拱橋,不考據
6.白衣閣這個名字不是生造的!是真的有觀音禪寺叫這個名字!我是前一陣子在小雁塔裏見過這個名字,當時就覺得超級巧,于是就直接挪用了,下章會給解釋噠~
自從文名文案放飛了作話也放飛了,還是那句話,大家如果嫌聒噪的話直接屏蔽就好啦,對我而言我只是想做個記錄,如果能讓大家覺得有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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