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冷宮瘋妃

八月初,原本只在枝葉間露出幾朵青色花苞的桂樹仿佛在一夜間得了花信,金扇輕揮,華蓋慢展,除了紫微殿前朝霞秋月争顏色,尚有掖庭宮外郁郁清芬十裏飄。

“玉箸,你來這邊看看,這一樹金盞碧珠可是适合給殿下泡桂花茶?這一株桃葉黃……”

“玉箸玉箸,快來快來,我在這邊發現了一株紅凝香,太子最喜歡吃丹桂花糕了!我們可得多摘點回去才是!”

“玉箸玉箸,我……”

方祈跟在松煙竹素幾人後頭,與太子小膳房的玉箸一起,趁着沈孟虞拉着蕭悅在柔儀殿辨析義理的機會,偷偷溜到掖庭宮外的一片桂林中攀折昨日初開的桂花。

竹素等人身為太子近侍,雖然自己也饞這些用桂花做的糕點,但還是将蕭悅的喜好放在頭一位。

他們認得其中幾種桂花品類,只是身手不如玉箸細致,遂只能站在樹下呼喚那膳房的小內侍到處亂跑,又合力将他托起來,好讓他能探得高些,将一朵朵桂樹枝葉間藏着的玲珑桂子分門別類地收進絹袋裏,貼身放好帶回東宮。

方祈站在濃香撲鼻的數棵桂樹之間,東摸摸,西看看,見竹素等人忙着折桂,再分不出餘光注意他的舉動,于是便沿着牆根悄悄尋到一處隐蔽的角落裏,瞅準身邊無人的機會,提氣縱躍,幹脆利落地翻進了身後的掖庭宮。

掖庭宮,說是一座宮殿,不如說是一群宮殿。除了帝王身邊有頭有臉的娘娘們自有自的宮殿,其他剛入宮的、不受寵的、年老色衰的妃嫔大都居住在此地。

這些妃嫔除了身份上還擔着個主子的名頭,但在掌管掖庭教習的老人姑姑面前,大多數人都是陪着笑臉,巴結逢迎,只盼着有朝一日能飛出掖庭,重上枝頭。

因為掖庭宮內大都是皇帝後妃所居,宮城禁衛不方便走動,便只在外頭巡邏值守,內松外緊。方祈入了掖庭,憑着他一身卓然的輕功,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從一衆妃嫔宮女的居所上空一掠而過,連只麻雀都沒驚動。

他的目标,是位于掖庭西角人跡罕至的冷宮。

和前面尚有些喧鬧的殿宇不同,冷宮孤獨地矗立在皇宮一角,不僅門口的宮道上靜悄悄的,就連宮中服侍的下人臉上也都是一派愁雲慘淡。

偏殿一隅,幾個年長的宮女圍着一張桌子坐成一攤,卻半天才說一句話,看上去人人都像那行将就木的活死人一樣,除了還能進氣出氣,再無生機。

冷宮太過寂靜,散布四周的數間宮室大門緊閉,高窗也大都用深色的窗紙糊住,看不清內裏是否有人居住。方祈吐了吐舌頭,像只蜘蛛一樣趴在梁上,他不清楚要找的人究竟在哪一座宮室之中,也只好先來這唯一敞開大門的偏殿探探口風。

得人錢財衣食,與人消災辦事。他答應過沈孟虞要幫他偷人,自是要拿出十萬分的認真态度對待,不能壞了盜聖一脈誠實守信的名聲。

好在他沒等多久,北邊的一座宮室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随即一個做最低等下人打扮的宮女沿着回廊匆匆趕來,抓住端坐屋中的一名中年婦人就往外跑。

秋夕将至,歲漸添涼,然而那小宮女行色匆匆,滿臉焦急,卻是冒了一頭的汗。

“周姑姑,您快去看看,齊太妃娘娘又發癔症了,正滿殿砸東西呢!”

那中年婦人本在偏殿與其他宮女靜坐閑談,冷不防被那小宮女抓住手臂,起身時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膝蓋直接磕在門檻上。

她狼狽地爬起身,撣撣裙上灰塵,卻是用力将手臂從那小宮女手裏抽回來,在一衆袖手旁觀的戲谑視線裏梗着脖子挺挺胸,口中罵罵咧咧跟着那宮女踏出偏殿,一瘸一拐地向北邊行去。

“那瘋婆子又催命呢,也不知道今個兒又要把阿周折騰到幾時。”

“可不,三天兩頭地發瘋砸東西、要兒子的。也不知陛下還把人供在這冷宮裏作甚,十幾年了都沒死,真是白瞎那一口皇糧。”

那小宮女的到來仿佛打破了什麽不得妄言的符咒,就在方祈尋到目标、準備跟着那二人一同離去時,卻忽然看到屋裏那幾個“僵屍”在那周姑姑離去後瞬間褪下僵硬的外表,眉飛色舞地又一次車轱辘起這冷宮中聊勝于無的八卦。

瘋妃?癔症?兒子?沈孟虞告訴他的內容可沒這麽詳細。

方祈隐隐嗅出其間暗藏的八卦味道,心中意動,已蕩下屋梁的右腳悄悄收回,重新搭到梁上。

他借着大開的門縫探頭外望了一眼,在記下周姑姑離去的方位後收回視線,炯炯有神地注視這一群背後說人閑話的長舌婦。

“你要幫我從宮裏,偷一個人。”

當初聽到沈孟虞要他幫忙進宮偷人時,方祈先是一怔,繼而腦海裏湧現出無數說書先生講過的凄美傳奇故事,興致頓時高漲。

“偷人?你有心上人在宮裏?是公主?是宮女?你們怎麽勾搭上的?是紅葉題詩還是吹簫引鳳?你不是吃齋念佛嗎?難道佛祖也許你破色戒嗎?”

方祈連珠炮似地抛出數個問題,沈孟虞大概是被他這般激動的态度噎着了,憋了半天才出言反駁:“……我沒有,我不是。我帶你進宮,只是讓你幫我去冷宮偷齊太妃出來。”

“太妃?你竟然喜歡太妃!哇我真沒看出來,啧啧啧你原來……”

他天馬行空地編排着沈孟虞和齊太妃之間不可告人的關系,正主立在一旁,卻是忍無可忍。

“閉嘴……這和喜歡無關!”沈孟虞的臉色隐隐有些發青。

方祈嘴快:“那和什麽有關?”

“你無需知道具體內情,我只是要找她問一件事。你若能把人從宮裏帶出來,你想要什麽報酬,我都能給你。”沈孟虞沉聲道。

“什麽報酬都能給?嗯……”方祈見沈孟虞表情肅然,也收了調笑之心。

他安靜下來,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我要你到時候告訴我宮裏最稀罕的寶貝在哪裏,再帶我去偷就是了。”

沈孟虞仿佛一點也不在乎方祈的要求會掀起多少風雲,幾乎是瞬間點頭應允。

“好。我明日先帶你入宮,宮中規矩繁多,你須……”

那時沈孟虞語焉不詳,方祈聽聞沒有八卦,興致缺缺,也懶得繼續追問。在他今日摸到這冷宮之前,他對齊太妃的了解便只是先帝的一位後妃,不知道犯了什麽事被打入冷宮,染上瘋病,除此之外,他對齊太妃的容貌家世、高矮胖瘦等等特征一無所知。

對目标了解更多,更方便下手。方祈在心中給了自己一個理所應當的理由,靜靜趴在待這幾個無聊宮女的下文。

只見一個看上去老邁些的宮人神神叨叨地四下環顧一眼,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你們這就不懂了吧,這齊太妃,可是先帝還在時最寵幸的妃嫔,當年還懷過身孕,就是瘋了,也不是尋常太妃可比的。”

旁邊一個臉略尖的宮女比她大膽些,聞言先是輕輕點點頭,卻又繼續搖搖頭道:“先帝寵幸的事我倒有所耳聞,但是身孕……不是說當年齊妃因先帝病去,哀痛早産,沒想到竟生了個鬼胎出來嗎?有這樣邪門的事,不應該快刀斬亂麻,直接将人殉……”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疑神疑鬼地擡頭向房梁上瞟了一眼,也壓低了聲音:“好歹也該找個大師做法鎮壓一下吧?”

方祈本來聽壁角聽得津津有味,他雙手支頤,兩腳搭在房梁邊緣,沒留神露出一片衣角,此時不提防那宮女忽然擡頭,吓了他一跳,整個人下意識地又往暗處縮了縮。

所幸那宮女也許只是想到賜缢殉葬的事,心有餘悸,又或者是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梁上動靜,正當方祈猶豫着要不要打算換個角落待待,再不濟直接飄出門時,卻聽另一個面上塗粉的宮女突然輕哼一聲,卻是讓那臉尖宮女的視線重新回到桌邊,沒喊也沒吭。

那塗粉的宮女本是梁太妃身邊侍奉的下人,梁太妃死後被發配到這冷宮來,揣着一肚子舊聞八卦,也正憋得慌。

她一聲輕哼,成功将其他人的視線吸引到她身上,這才摘下發上僅剩的那枚銀簪,一邊慢條斯理地剔指甲,一邊不屑地透露出她當年了解的真相:“什麽哀痛早産,什麽最得寵愛,都是瞎說。明明是那齊妃與人私通懷孕,還弄丢了先帝賜下的玲珑鎖。那日先帝得知此事,正要拿她問話,卻不想心疾突發,竟直接去了。齊妃驚慌之下小産發瘋,還是今上心善,登基大赦天下、寬宥後宮,這才饒她不死罷了!”

“齊妃私通?我怎麽沒聽說?還有那玲珑鎖,可是內裏藏有一枚佛祖舍利,先帝專賜給齊妃佑她腹中胎兒的舍利玲珑鎖?”

“哼,這可是梁太妃當年親口告訴我的,我騙你作甚?”

“玲珑鎖,可是先太後在時派人找過的那枚玲珑鎖?聽說是個稀罕玩意,也不知找到了沒有,那裏面藏的可是一枚佛骨啊……”

這幾個宮女中有信佛之人,說着說着,話題就轉到了佛祖身上。方祈聽不懂這些佛骨舍利的傳說,有關齊太妃的事也知曉了個大概,他索性不在此間聽這幾個長舌婦繼續閑聊,而是運起輕功,像來時一樣如雲般悄無聲息地飄出偏殿。

騰雲駕霧的“孫大聖”手搭涼棚,眯着眼打量日頭。此時距沈孟虞出宮尚還有一個時辰,大聖想了想,沒有着急着趕回掖庭宮外與竹素等人彙合,而是腳下一轉,先往那北邊隐隐傳來數聲嘈雜的宮室飄去。

方祈離得越近,傳到他耳中的嘈雜聲也越來越大。在那周姑姑憤怒拔高的呵斥聲及小宮女驚慌失措的勸阻聲裏,還斷斷續續地摻雜着一個銳利的女聲。

那女聲聲調之尖刻,不啻于将一張古琴放到無知幼童面前,任他用力拉弦,無章亂撥,聽得方祈心中悚然,頭皮發麻,簡直想揮揮手就此別過,不趟這攤渾水。

正在他躲在廊下躊躇,思考着着是進是退、要不要下次耳朵裏塞幾團布再過來偷人時,緊閉的宮殿大門卻突然被人從內裏推開,朱漆紛落,帶出一片蘊積着腐朽味的灰塵。

“陛下!……救我!”

一個蓬頭垢面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從裏面爬出來,女子拼命用她枯瘦的雙手扒拉着門上的雕花,想要将手嵌進去,方便借力。

然而被人有意修短的指甲根本摳不住縫隙,那女子努力數次,終究以失敗告終,整個人才堪堪從門裏露出半截身子,就再度被殿裏的人捉了回去。

階上燦爛的秋光被隔絕在殿外,殿內周姑姑暴怒的喝罵聲又擡高了不少,幾乎能與那送喪時吹的唢吶相媲美,直接将那女子越來越弱的哭喊聲壓了下去。

方祈的視線還停留在那轟然阖上的冷宮大門上。他呆呆地看着那一道道精致雕花間幾乎淡得看不出印子的抓痕,只覺得齊太妃凄厲絕望的身影還停在他眼前,模糊的面目下,似有萬千說不得道不明的痛苦與掙紮。

瘋妃?先帝之死?因先帝之死而敗落的沈家?因沈孟虞被毒殺的林娘子……

方祈若有所思地盯着這座似乎藏匿了無數秘密的宮殿,從不為紅塵俗事煩擾的心頭,突然被一個偌大的疑問填滿。

沈孟虞究竟想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第六章 提到的偷人主線【捂臉】終于主線又出來了!

架空世界不僅會有西游記……還會有【】【】向經典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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