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行宮紛雜
鐘磬繞山門,燈花一宵瘦。
冷茔前,謝陵一人長跪,唯有燈花伴他熬長夜。
行宮平山殿內,宮燈燃,桌案後,趙祚執朱筆批着送往此處的折子,并喚上了信陵主趙羨之,陪他見着一個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梁相。
羨之坐于案旁,替父王同殿中的那相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見夜已深,羨之突然提議道:“外公舟車勞頓,不若讓羨之領您去歇下?”
他今日早起時,才見父王歸來,而且是只得一身白衫歸來,風袍、外衫和那個同他一起下山的陸岐都沒有回來。那時他本想上去同父王問安,但顧其神色疲憊,也就藏了身,裝作未曾見。但他的父王到底是一國之君,午至上膳時,聽宮人說起這祚帝方歇下便有人來禀,梁相來了行宮。
羨之眉頭蹙緊了去,知得外公這番親來行宮的意思,便是要請父王歸重闕。那重闕什麽都好,只是在羨之眼裏,還不如這一座行宮,也不如家裏那一個雲栖園子。
趙祚遂挑眉應了一句道:“吾兒知禮,倒是寡人疏忽了。”而後他便示意宦官和羨之領路去。
羨之起身,好像聽見了他的父王長舒了一口氣,他不禁回首,将趙祚眉間的疲色收入眼底,颔首同父王。他和他的父王之間有太多秘密,不需言語。他不會說出來,他父王亦然。比如關于這個行宮,或者關于這個大殿,或是……關于那個叫謝無陵的人。
羨之自幼是由謝無陵教導的,自然脾氣和心性都和謝無陵一般玲珑,謝無陵未教給陸岐的,在雲栖園子裏,全數都教給了他,他同他講他未來扶風時,游歷過的大好河山;同他講塞上或是水鄉的風土人情,也領他往扶風貧民地去吃茶,更教他禮義詩書。
那時他還覺得謝無陵每日同教他的東西太多了,多到他接納不了。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為謝無陵預料着自己會離去了,還是陰陽相隔的那種離去。而他知道個中緣由,他看着公公把陸岐帶回重闕,他心裏生了千百種驚恐。他在陸岐生辰宴開前,跪在了父親面前,不停地磕頭,卻只換得父親的一陣緘默。他不知所措,他彷徨不已,他甚至跪到了母親面前,他以為可能母親替謝相說一句,結局都會不一樣。
而他的母親卻語重心長地告誡了他一句老話:“伴君如伴虎。”他在母親的懷裏瑟縮着,等待着那個他猜測的結果。
他總覺得他該恨這個重闕大殿裏的人,卻又不得不把這恨生咽下去,和眼前人演着父慈子孝的戲碼。因為謝無陵教他的,便是這般——“人生千面”。要在這深淵裏存身,便是要讓自己生出千張面具,為自己穿幾身戲服,唱一折長戲,唱到雲開時,只有這般,才會在別人看透你之前,先将別人的心思揣個透徹。
但現在他那本應該藏在心底的愈久彌堅的恨,卻在心頭慢慢動搖了。他看到了重闕寝宮裏各殿備着的壽眉,看到了官員冊上懸空的右相位,看到了這座行宮,也看到了他父親藏在寝宮的一封書信,當然這封書信是他無意撞見的。
他看着這個掌權人對謝無陵的種種的留念,他心下生了千種疑問,卻至今也解不開這種不明白。
“去吧。”趙祚置了筆,緩聲同羨之道,像一位慈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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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趙祚聲音才落,便見一宦官疾步來了殿內,說是山下煮壽眉的婦人,來為帝煮一壺壽眉。
趙祚知她是帶來了那陸岐與謝陵的消息,眉間的疲色都消去了幾分,眸子也亮了些,卻不得不故作自然地道:“讓她将茶留下吧,夜深了,派幾個人送她歸去吧。”
只是這殿上對她感興趣的,本不只趙祚一人。
梁相的女兒是當今皇長子之母,也是那後宮之主。他梁氏一族本該是那在扶風城內獨大的外戚,卻因五年前謝無陵留下一紙罪書,被抽去了半邊筋骨。他梁策本欲從族裏再送一個閨女往這帝王身邊,誰知這祚帝二年定春闱,複了科舉,卻始終沒開啓過後宮院門。聖谕是:“體諒後之心,願為後虛設後宮”,卻在這些年從未涉足過後宮,以致這宮內皇子,只得當時龍潛所出二子,羨之、觀之和異姓王陸岐。
梁策停住了欲離開的步伐,補言道:“早聽皇後娘娘提起這行宮煮茶的婦人,最得聖心,既然婦人來了,不知臣可否有緣問聖上讨要一杯?”
羨之幼年,便總看着謝無陵在一張紙上潦草寫着他外公的名諱,又執朱筆,一筆劃去,又将烏金紙箋揉成團,随手丢了去。而今他漸明事理,才知道那時令謝相最頭疼的便是他這外公。當他跟在父王身邊,修業理事,得以窺見這帝王權術一角時,他才懂了這個中緣由。
他默然站到暗處,看着他父王點頭首肯,讓人領那婦人進殿。
誰知那婦人一進殿,并未行禮又或烹茶,而是旁若無人般直言道:“從山郎君,謝陵他……”
她話剛及這名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殿上人厲色駁了道:“這大殿之上,不可再提佞臣名諱。”
“聖上息怒,”趙祚方才的肅色把随珠吓得不輕,梁策聞其言語,興致更甚,遂出了聲回護了句。這謝無陵啊,在他梁策這處就如一根魚刺。
扶風城裏,新皇未登基前,問及風流人物,當他謝無陵第一流,遂上交許多纨绔子,下結許多寒門仕子。如非後來他行事狠辣的謠言四起,他又自行荒誕事,絕後路,只怕這“佞”字是無論如何也挨不到謝無陵頭上的。而梁家半邊筋骨的罪行便都是謝無陵在同他們尋歡作樂時得到的,梁策不知自己家裏的混賬纨绔們都吐露了多少出去,直到謝無陵被賜死,他梁策才終覺得松了口氣。偏這世事總難料,衆人遍尋他謝無陵的屍首都未找到,那這根魚刺便又回到了他的喉口,讓他心驚。
他繼續道:“賢山本是謝佞故地,想來這位夫人脫口其名,也是情有可原,聖上何不聽她說完?”
梁相的雙眼就像盯食的獵鷹,緊緊地盯着随珠,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究竟是什麽讓這祚帝每年都會來這行宮一趟?
而本來想謝他幫忙解圍的随珠在看到他的眼神時,也不禁生了怯。
“他……他,”随珠結巴了起來,她被人盯得慌極了,倒忘了心中所想。
“您,不是要煮壽眉?”羨之在暗處看着他的外公兩眼陰鸷,遂故作一臉天真地道着話,引走話題,“您先煮上一杯,外公自扶風而來,風塵仆仆,當慰他。父王還有折子未批,您早些煮完,我們也好早些散去,讓父王早些安寝。”
“還是這羨之疼人呢,和你母親當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梁相見羨之一臉天真,一邊應着,一邊心下恨得咬牙切齒,“既是如此,那臣便嘗上一杯,就走。”
“也好,着人備茶具吧。”趙祚仍是拿着朱筆,偏折子裏提的一字一句,都沒看進他的眼裏。
随珠糊裏糊塗地開始煮着茶,羨之作出了好奇的神色,湊近去,輕聲道:“莫怕。斂聲,慢煮,才能得一個好結果。”
羨之還記得當初在雲栖園子裏,也有一個青衫郞,說着同樣的話予他。只那時,卻比現在的情景緊張得多,而那人卻依舊是一副坐看雲起的意态,手掌翻覆間,将羨之拉至自己蔭蔽下,那日後,羨之一直感念那人的挽命恩情。
随珠自然不像當時的羨之一般,有那玲珑心思,聽不懂這話的深意,只當作這少年是在安慰自己。她依言冷靜了些,将煮好的一盞茶經羨之的手,遞給了梁相。
梁相飲罷,并無品評的意思,因為他知道,喜這茶的人,全扶風只得一個,叫謝無陵。而今那殿上的人和他的親孫子,都将這一杯茶遞到了他面前,無論是懾還是威,他都覺這茶乃世間極澀之味。他匆匆将茶飲盡,拂袖回身離去,趙祚見他離去,便譴了殿外值守的宦官替他掌燈去。
送走了梁相,趙祚才正色出聲道:“你方才想說什麽?”
羨之本以為他父王的第一句話當是讓他這個信陵主先行離去,沒想到的卻是問向了那婦人。羨之自然樂得他父親再不避他這些關于的謝無陵的事,他上前為自己斟了一杯壽眉茶,低首呷了一口。
随珠歷來知道趙祚的身份,只趙祚當初對随珠說過,她如何待謝陵,便如何待他。遂便連禮數都省了去,卻沒想到方才遭了趙祚臉色,遂低首行了一禮後,才直言道:“謝陵他,跪于冢前一日了。您……”
“謝陵……”羨之默默念了一句,他擡首,正對上趙祚有些陰沉的雙眸,他只得把目光收回來,裝作自己不曾擡頭。
“嗯。”
“郎君您,不去看看嗎?”随珠見他這般冷漠态度,心下起了波瀾,那個今日晨時還來叮囑她好生待歸客的人,就像消失了一般。明明這位從山郎君所做的一切,看在她眼裏,都是情真意切。而這時,他的情真意切不僅煙消雲散了,連語氣都不再如以前那般關切,反倒是不急不徐了起來,做出了一副漠不關心的态度。
随珠心下是有些氣的,以至于她并沒有注意到的趙祚走筆的手微頓,朱批的筆鋒在那刻失了穩重,當然她也沒注意到身後的羨之,握盞的手緊了緊。
趙祚瞥了眼折子,卻覺得心煩意亂,索性将折子合了去。梁策就在這山頭,山下不知是否有他的眼線,現在的自己不能離開行宮,不然他前腳走,他的岳父梁策,後腳便會跟上。那,這五年所做的所有鋪墊和努力,都将付之東流。
遂他故作冷漠道:“夜深了,羨之,你帶随珠去尋處小館安置。”
聽見被點名的羨之,卻一反常态地負手上前,他擡眸道:“兒臣也有一問,如是父王回了我,我便領這嬸嬸離去。”
“你說。”趙祚心裏有些彷徨,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回答羨之的聲音,都少了幾分底氣。
“謝陵可是兒臣所識之人?”
燈花在夜裏默然燃着,而大殿卻在羨之問出這言時,陷入了沉寂,倒讓立在殿內的人都有些無所适從。
良久,趙祚才擡了眸子對上羨之的眸,答道:“是或不是,有何區別?”
“如是,那父王為何不去?”
“你只得一個問題,現在你該走了。”趙祚将目光撇開,也将這話撇了開去,他回首對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位宦官道:“公公替信陵主掌燈。”
羨之卻不能做到不依不饒,他是謝無陵的學生,卻還是他趙祚的子嗣,也更是一個主子。他要想站上高位,舊時是他力不夠,不能留住謝無陵的命,如今他能力依然不夠,他還做不到在這殿上同他父親對峙。他有些憤懑地快步退離到殿外。
趙祚看着這個負氣而走的孩子,卻比以往淡然了些,許是因為習慣了。
他拿起手邊的檀木盒子,打開來兩根舊弦,似是有些年頭了,他的指頭壓上這兩根弦,嘴角卻帶了道弧度,那是曾經讓謝相癡迷的笑。和着一聲輕笑,他眼裏的柔情滿溢:“你呀,走了還有那麽多人惦記你,要是他們知道你活着,豈不……”
豈不都要和我搶你?
今夜的秋月高懸于空,月下同行的三人,卻心思各異。
羨之和公公走在随珠身前,羨之知道公公跟了父王很久,是父王的心腹,父王這般托付,是怕旁人看輕了這山野煮茶的婦人,但他也比旁人更疑惑。
公公見身邊的人步伐慢了些,似有所思。遂嘆了口氣,問道:“信陵主,老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老奴在宮外識得一位仙人,他曾說,‘總有浮雲遮眼,也不知這眼裏瞧的,可都是真的’。”
“眼裏見的不真,那還有耳裏聽來的呢。”羨之知他話裏有話,順從接話道。
“古人言,耳聽為虛。”
“這……”
“這答案,信陵主不必着急想。老奴還有一問。”
“您…問。”
“在信陵主眼裏,這故去的謝相是何人?史官批他一‘佞’字,在您眼裏,他可是一‘佞’臣?”宦官一壁同他說着,一壁将目光移向他身後的那位婦人。他見婦人也聽這問聽得認真,心下才得緩上一口氣
“您…不當如此說老師,他于我心裏,有功有過。”
“功于何,過于何?”
“功于這半世太平,過于……他為人狠厲,他将這山裏一人做成人彘,他……”羨之卻突然說不下去了,謝無陵的功,于世人眼裏不過這半句話,但若數起他的過錯,大家都津津樂道,條條款款甚為詳細,這幾年來,他在民間聽來的,都可以不差一字地複述了。
“不,不是這樣的。”那本站在羨之身後,一言未發的婦人,卻駁了他道。
月華入庭,百物靜默,一別經年,這賢山上的愛恨與腌臜,又重新被人娓娓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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