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入國公府
元授五年四月初一,天子車辇,自賢山行宮歸,未入重闕,行往居衡。
旦日,聖拟旨,允異姓王陸岐出宮建府,劃城西太平巷府邸一座予。待雍國公孝期滿,即修繕之。依其意志,可暫居居衡一園。
(《元授起居史》)
金烏将墜,霞光在天盡頭着了色,銮鈴和着車架慢行入居衡園子,羨之下馬,引了陸岐跳下車來。
老奴複尋來墊腳小凳,趙祚撩袍下車架,而後回身伸了手向車架內。
謝陵探頭四顧一番,蹙了眉頭,腳步有些躊躇。
“無礙。你的園子,旁人的眼睛看不見。”
聞言謝陵才弓腰邁了步子,下了車架。方才入扶風前,倒是聽陸岐講了一路這居衡園子。
說他幼時想來,他父親和羨之便都不允,後來搬入了重闕,也少有來了,只每歲生辰,讨了恩典,才能來。
聽着陸岐一邊說着,謝陵便覺得趙祚環過他腰身的手又緊了幾分。不知是怕他逃跑還是怎的。
但他現在應當不會走的,至少這接下來的五天內,他不會走,他還需要身旁這人,這人是九五至尊,能給他的便宜自然不是常人能給的。
至于惠玄師兄的頭七,他無論如何是要回去的。
他的後背,是昭行,是惠玄……他不會忘,也不敢忘。
但如今有人往他背上狠狠地捅下一刀,要他如何咽不下這一刀之恨。
一行人跟着羨之的腳步往園中深處去。回廊曲橋于這一池春水上,玉檻攔着幾株新放的素色花,比春日那扶牆開着的芍藥要樸素多了。
陸岐更是拽住了羨之的衣角,像是怕自己會誤入了歧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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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确實如此,園中岫石疊于湖畔,放目而望,“雲栖”一殿想來就在湖水對岸才是,偏這曲折路,只有一條可往,若在花深處,迷了路,可就不知道要走往園子何處了。
旁人識這風水的,還能道出此中彎繞,像謝無陵那樣造了這園子的,卻反倒不如,每每問及如何設計如此繁複園子,那藍绶杏杉的人啊,只會同你說:“我怎知曉?我且将要種什麽花草告知了那友,他還我的園子圖紙便是如此。”
池裏風荷才露角,游魚淺入深。謝陵眼光跟着游魚,腳步不自覺地慢了。
“入夜了,再去。”趙祚也慢下了兩步,将謝陵袖子攢住,低聲道。
“嗯?”
“想來大理寺的人這會兒應當還在,入夜,我先去引了人,陸岐你再帶師父進去。”羨之聞聲回頭補充了句,又看向了陸岐叮囑着,“少帶兩只燈籠。”
羨之知曉陸岐怕黑,況走夜路時,總愛攀着他走,後來有日不攀了,羨之好奇問過陸岐,陸岐卻道,多掌幾只燈籠,便不用再怕了,自然也就不攀他了。
然雍國公府叫一把火燒作了殘垣斷壁,夜裏掌燈多了,還不知這街頭巷尾又要傳些個什麽話出來。
陸岐聽了要讓他少帶兩只燈籠,立馬橫了羨之一眼,不過也就一眼,之後還是點了頭允了。羨之受了陸岐一眼,在陸岐轉眼間,捉到了他眼底的猶豫 ,不知為何眉間帶上了喜色,他輕咳了兩聲,收斂了情緒,擡手拍了拍陸岐的背:“別怕。”
待夜深時,陸岐同謝陵一人掌了一只燈籠,跟着羨之往雍國公府去。
羨之依計,先行一步,将守于雍國公府殘垣門口的兩個侍衛支了開去。
“信陵主。”兩個侍衛齊齊向這個錦衣玉冠的青年低了頭行了禮。
“嗯。”羨之負手應了,“我替父王走這一趟。”
這朝趙祚登基之前,市井街巷便傳過了雍國公乃帝祚觸過逆鱗。
本來是一命該嗚呼的,但許是帝祚應了故人所求,又念在雍國公已瘋癫,當初做皇子時就沒趕盡殺絕,登基了,也還是留着這一府之地給他。
不過有好事的曾探過這雍國公府,朱牆琉璃光,碧瓦飛檐甍,府內縱是少了人打理,有幾分荒涼外,比起旁處仍還是富麗堂皇,這雍國公呢,在府裏四處溜達,閑庭信步,除了懷裏那件不撒手的戲袍,和愛自言自語外,看不出來是瘋了的模樣。
這之中幾分真假,無人知曉,不過看這國公府外生來的雜草,和國公府走水後,帝祚才慢悠悠從行宮歸扶風的态度,想來可能這雍國公确實為帝祚不喜之人。
如今連來雍國公府,也交由信陵主代勞,想來也是情理之中。侍衛收了禮數,側身讓路。
羨之卻未急着進門,他眼觑見了侍衛襟口手繡來的蓮瓣,心裏生了底,擡手遙指了一處深巷道:“哦,對了,世皇叔叫你們去那邊守着。”
侍衛二人應了一個“是”字,便離去了。另一處深巷裏,罩着黑衣的二人才堪堪走來。
“他們這麽聽話?”謝陵看着離去的二人,待走近到羨之身前,才道
“那可不?羨之可厲害了。”陸岐揚了眉,将手中的燈籠遞給了羨之,又立馬拽住了羨之的衣袍。跟着他身後,進這殘垣去。
謝陵看着他這副天真模樣,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抿唇笑了去,擡眸正對上羨之看來的無奈眼神。
羨之掌了燈,往裏走去,又解釋道:“他們是世皇叔的人。所以……”
“世,宣城?”謝陵蹙眉。
“正是。”
三人邁步進了府,一股焦炭味道撲鼻而來,惹得陸岐皺了眉,在背後的包袱內摸索了半天。将摸到那個謝陵放進來的三張濕帕子,挨個發了來。
三人捂住了口鼻往裏走了幾步,月光倒是亮堂,打在一片廢墟上,正瞧得臨風孤立的幾個基柱。
謝陵看着周遭碎木荒涼景,卻不知為何,那種扼上咽喉的窒息感,又一次襲來。連鎖骨旁的那兩個舊痂也跟着有些疼。
多半是心裏作用吧,可能這舊痂就和此地有關也說不定。
謝陵收回了目光,良久才接話:“世,也是風流,四房美妾,而今安在?”
“在是在的,不過……”羨之回首挑了眉,看向謝陵,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謝陵似是恍然大悟:“他,還是他啊。”
只這二人打啞謎般的對話,倒讓陸岐有些摸不着頭腦,陸岐輕輕扯了扯羨之的衣袖,問道:“你們說什麽?”
“皇家秘聞。”謝陵抿嘴,手指放于嘴前,做了噓聲,應了他。
宣城主當初和元裹公主的不倫感情,在這個謠言傳的比什麽都快的地方,來回傳了許久。最後還是以宣城主娶了四房美妾,元裹出宮立觀祈福為終。
不過這二人之間個中曲折,又哪是一兩句說得清楚的呢。
“那時候才見他們,便是在你父王的宴會上。”謝陵腳下兀自将他們往一偏院帶去,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麽熟悉這個府邸,就好像來過許多次一般。
而有的時候,身體上記得的東西,會比腦子裏記得的更多。
羨之跟上他的步子,一邊領着怕黑的陸岐,說笑道:“師父,也是在那處識得羨之的,師父忘了?”
“不敢忘不敢忘……”謝陵回頭,忙擺手笑道,和那年的謝無陵別無二致。
那一宴啊,便是在趙祚為雍國公辦的接風宴。
那時出宮建府的皇子不過趙祚和雍國公二人,況宮中各姊妹仍年幼,平素想要出宮也就只有借着這筵席的藉口。
所以凡是能遇着什麽辦宴的藉口,這些個宮裏的皇子公主,便會不遺餘力地慫恿二人行宴。
趙祚便是這樣,在元裹的軟磨硬泡下應了她待雍國公回來,就辦一宴,為雍國公接風。
那是正值仲夏,溽暑氣重。
謝無陵好不容易将一方榻擺好在了他院落的那株杏樹下,杏花開過了,一樹的郁郁蔥蔥,正好避個暑熱。
這方院在雍國公府西角一隅,是謝無陵自個兒選的,算不得多好,但念在有花樹,也就對謝無陵來說還算得上好。
“謝郞君,莫睡莫睡,”謝無陵方上了榻,擡手抵于腦後,準備着小憩一番,便叫這小僮來喚,“今個兒不是應了國公去吃宴?國公差小人來問句,郎君可收拾好了?”
“這麽早便去?不待着晌午?”謝無陵在昭行習慣了,趕着飯點兒才去那堂內覓食,便是在揚州吃宴也是依他脾性,晌午才至。
可能是這扶風城規矩多吧,謝無陵兀自找了藉口,起身将低束的藍绶解開來,在腕上栓了下,又攏了青絲,扯了跟細長繩,将青絲束高了來,才将腕上藍绶取下,合着頭繩繞了繞,打了個結。
人倒是比先前慵懶模樣看來,精神了許多,桃花眸微觑,眉高揚,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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