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蘭池煮茶

本是說好趙祚歸來那日,便叫羨之領着趙祚來那園子。

可惜那日謝無陵還未回園子等羨之,便叫惠帝留在了重闕裏,以述職之名,陪聊去了。

這事扶風貴族都看在眼裏,當初被惠帝臨時任命遣配邠州的昭行小先生,今時回來,更得惠帝歡心了。隔三差五惠帝就将他宣進重闕。這日也不例外,宦官是方下了朝會,便從側門疾步追上謝無陵,将謝無陵留住的。

宦官見謝無陵今日神色裏多了幾分匆忙,順口問了句:“謝大人,今日府上有事?”

謝無陵的府是他歸京第二日,聖上賜下的。府上有株玉京樹,聽宦官說聖上的意思,聽聞謝小先生愛玉京,便支會了戶部的人,擇了這一地,賞他。

“當不得當不得。謝無陵一介小官,如何當得這‘大人’二字。公公可饒了我”謝無陵笑語向那領路的宦官,“家裏并無要事,還請福公公領路吧。”

這被謝無陵稱作“福公公”的宦官,是跟在惠帝身邊幾十年的人,自然最懂惠帝的喜惡,但他也不敢在重闕中随意透露什麽,只意味不明地笑笑:“是老奴失言了。但老奴在這重闕三十餘年,看得多了。”福公公慢了步子,回身提點道,“能重歸扶風的人不多,歸來的多是今非昔比的。”

謝無陵聽來颔首,笑容卻生了勉強,兀自喃喃道:“哪有什麽今非昔比,不過是知道投其所好了。”

福公公也不知聽沒聽到這句,倒是未再置聲了,只領着謝無陵往長明殿後的一處景致去。那是一處叫蘭池的花園。

這花園本沒有這般文雅的名字。是因園子裏有一方小榭,小榭涉水處,汀蘭生來。惠帝曾于這園子裏消夏,愛倚樓賞月。有日仲夏夜,謝相曾來伴駕,指了月下那蘭,笑稱月色落來,如覆水,一時竟分不清那蘭草是生在水裏,還是生在月色裏。也就指了這花園蘭池的名。次日惠帝依他之言,便給這園立了名兒。

“聖上今日也留了陸将軍對弈,謝小先生恐要候上一會兒了。”福公公剛領着謝無陵在小榭外駐步,同謝無陵說道,不過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小榭裏傳來惠帝沉穩的聲音:“謝小先生來了?讓他進屋來。”

謝無陵應聲微擡了官服袍子,邁步進屋。唇上許是抹了脂的緣故,不似往日蒼白,看着總要有氣色許多,連着舉手投足間都軒昂了些。

他入了榭,擡眼看着座上對弈的二人,問禮人前,引了陸老将軍手上動作滞了滞,偏頭颔首向他。

惠帝卻連眼皮都沒擡,只出聲應了一下。這反應倒叫陸老将軍琢磨不透。但謝無陵卻似習慣了一般,自己尋了個角落發呆。

其實這幾日皆是如此,外間傳惠帝寵他的謠言傳得風風雨雨,但實際上惠帝留他在身邊,除了第一日述了職,之後這幾日便都只是留他在眼前而已,旁的話都未多說。

不過謝無陵倒不似那年那般少年意氣滿懷,連一向高揚的眉,今年見來也平順了不少。所以惠帝不言語,他就在殿裏出神,看似各自相安無事,又心下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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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還在和陸老将軍絮絮談着什麽,謝無陵顧着趙祚歸扶風後的打算,未聽得二人之間的談話。

謝無陵不知出神了多久,突然聽到“謝相”二字,這才回了神,豎了耳朵聽來。

“老夫記得,這茶啊還是當年謝相煮的,聖上最喜啊。”陸老将軍一邊說着,一邊往謝無陵這處瞧了瞧,又繼續道,“後來王丞的大郎君朔郎君也煮得一手好茶,可惜老夫沒口福,只早年吃了一次。”

“嗯,昭行的松溪壽眉,确是一絕。”惠帝落子的手罷了子,看向了角落裏的謝無陵,“寡人記得謝小先生也是賢山昭行的,不如給陸老将軍煮上一壺?”

陸老将軍連忙擺手,卻遞了眼色向伴駕的福公公道:“勞煩謝小先生了。”

謝無陵自然知道陸老将軍的意思,陸家舊時因陸老那不成器的小兒子欠了他謝無陵一求,謝無陵一直未言求什麽,這人情便一直欠着。

況看惠帝的意思,謝無陵這樣昭行的謀士,加官進爵是遲早的事,他自然樂意順水推舟,湊個兩全其美。

謝無陵順勢承了意,邁了一步上前,低首道:“陸家忠烈,平之敬仰已久;老将軍德高望重,能奉茶是平之之幸。”

一旁候着的福公公受了陸老的眼色,便遣了身邊的小奴去備來茶具,由着謝無陵調匙煮茶。待壽眉烹成,遞于二人手中。

陸老低首呷茶一口:“正是如此,多年前謝相煮來,也是這滋味。聖上以為如何?”

“束言,今日你的話過多了。”惠帝瞥了一眼向陸老将軍。

陸老将軍随即爽朗笑來:“人老了,話總要多些。聖上不喜,陸緘記着了,下次定不言語。”

謝無陵聽着陸老與惠帝對話,全然不似君臣,倒更像老友。恍然好像懂了這陸家一家将門如何能在這文士的廟堂裏,一枝獨立。

陸老将軍将手中的茶盞置在了一邊,便聽惠帝道:“寡人聽聞你家大郎君慎成今日打北疆歸府?”

陸緘擡眼看着惠帝,笑容更盛了。陸慎成是陸緘的大兒子,比他弟陸未鳴成器多了。十五歲便跟着叔父離了京城,去了北疆戍邊。每兩三年逢冬時,才歸一次扶風。

“正是呢,老臣還應了拙荊晌午歸府呢。”陸緘偏了偏頭,看了看日頭,眉頭皺了去,起了身,道,“臣請先離。”

惠帝本無意留他,今日的主角也本不是陸束言,而是角落立着的那個。惠帝擺擺手,算是應了陸老将軍之請,又叫了身側的福公公送他。

待榭裏人去了,惠帝才端了茶盞,抿了一口,道:“寡人上次喝這茶還是三年前的那個冬日。”

謝無陵調茶的手不禁顫了顫,他仿佛知道了眼前人在說的那個日子,是什麽日子。

“那時謝相啊,才回扶風。竟不是為了寡人,也不是為了這江山與衆生,竟只為一黃毛小兒。”惠帝将茶盞放下,茶盞碰着桌案,磕出一聲脆響,也像磕在了謝無陵心上。

有些事自己想的,和從別人那處聽來的,總是不同。自己想總會避重就輕,別人說,便多是不管你喜好,一并說了來。

“他煮茶,愛講道理。寡人那日便又聽他講了個道理。他說這十餘年啊,他走了許多地方,看了許多地方的燕子,無論哪有一處,都與扶風的梁間燕不同。小先生以為,是何處不同?”

謝無陵将手中的茶匙擱置在一旁,目光虛了幾分:“平之曾聽師父說起過。鳥肯屈居檐下梁間,總是因那處,有他眷戀之物,所以不能離,也不願去。便是一時放下了,也會有再歸之日。”

謝無陵的目光收了回來,眸光添了灼然,看向了惠帝,又道:“所以師父會再歸重闕,也是…”

他點到辄止,沒将這話說完。他心裏其實并不希望他的師父因為他在這裏,所以才歸重闕。但他以為除了自己,便找不到更好的理由,這重闕,還有什麽是師父眷戀的呢?

惠帝卻好像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惠帝不動聲色地将心下突然生出來的一段酸楚咽下,竟是要等到這時候,才懂了那人的意思。

可惜,晚了。

惠帝的手在棋簍裏抓緊了一把黑子,半會兒子又松開了手,才繼續道。

“但你師父那日講的,卻不是這個。他說,扶風的老燕,只求幼鳥能平生安樂。而那些扶風梁間燕窩裏的幼鳥也只需餓時張口喚聲老燕,便有吃食。但昭行的不同,昭行的老燕,想幼鳥能有真正翺翔于空的機會,想它高飛,卻又恐它飛高失命,便總要在身後将它看着。看它飛不高了,又不敢馬上去扶它,怕它以後賴上了,便丢不掉了。只有待它要跌入地了,才上手扶它一把。”惠帝似将那話一字不落地複述完了,擡了眼,眼裏帶着笑,問謝無陵道,“他總是最會講道理的,是吧?”

謝無陵對上了惠帝的眼,那是他第一次在這個人眼裏看見了柔情,像昭行三月裏的春風,暖洋洋的,但又帶了點異樣,像是苦澀的滋味。

謝無陵眼裏卻沒那麽多柔情,只有一腔的愧與疚。

早年他曾聽惠玄師兄提起過,扶風地裏有師父棄了的七情六欲。既然是棄了的,便應該不會有人想再撿回來。所以連帶着扶風,也不是師父想去的地兒,每每他們出去游歷,師父總會有意無意地繞開京畿道。

可那日他的師父帶了一襟風雪,從昭行千裏迢迢趕來這扶風地,親手煮一壺茶,親自敘一場舊。卻是為了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燕。

而那時的他,偏将一身輕狂,诩做傲骨,想來可笑。

“平之受教。”謝無陵起身作文士揖。

“平之,”惠帝跟着念了他的字,才擡眼細細瞧他,“倒是好字,自己拟的?”

惠帝時至今日仍記得那日在長明院內雪地跪倒的那個用藍绶束發的少年。卻不過歷三年,玉冠攏青絲,已不似少年。

“早年師父便拟好了,說是心平才成事。遂喚作了平之。”

“嗯。昭行謝平之。”惠帝似想起了什麽,道出了這五個字,許是聽誰道過這名,不過該是誰,他給忘了。“你可還記得寡人和你對弈後,問的一題?”

“記得,聖上問平之,是謝小先生,還是昭行的謝小先生。”

“那麽你今日的答案呢?”

“昭行之士,當姓昭行。”謝無陵目光灼灼,滿眼篤定。微頓了頓又道:“平之入邠州,曾聽一老叟道,人幼時,尚借虛名,成人後,當擔其名。平之愚昧,經三年,才懂這理。”

确實如是,人幼年時,只想借名行事,而成人後,便希望能擔得住這名頭。

謝無陵才入扶風時,還年輕,只知借了昭行的名,便能護趙祚周全;不知天高地厚地上了重闕,不分尊卑地質問惠帝;結果卻要他的師父來替他求情,遣往邠州;後連師父離世,都未趕上奉茶于其靈前。

而如今,再入扶風的,他才有所悟,非是因為昭行有多厲害,而是昭行的謀士值得敬來。百士敬昭行,實則是敬昭行之士。而擔昭行之名,也成了他的一份責任,。

“倒是可惜你師父沒福分見到你今日模樣。”惠帝喟然一嘆。

這聲喟嘆引得謝無陵眼裏也露了些落寞,兩廂霎時靜默。

良久惠帝複開口道:“邠州三年,不易,你可有所求,寡人可償你。”

謝無陵被遣去邠州時,邠州才生了大疫。謝無陵是被惠帝臨時置了戶部末階官的名位,以欽差之名下放邠州。

那時謝無陵一身傷病未好全,膝下凍傷更是落了病根。匆忙間便去了邠州赴任。若非是頂了欽差名,又出身昭行,只怕沒人會将他這未及冠的小兒放在心上。

但三年後,他不僅安然無恙歸來,還将那邠州治得城安民樂,想來背後手段匪淺。

但謝無陵從未詳細說過個中曲折,那日述職也多是一語含糊過,惠帝也不甚了解。

“邠州舊時富庶,比之雅山荒地總是要好些。聖上問平之有何求,平之無所求。”謝無陵冷聲回道。

“小先生說着無所求,”惠帝聽了謝無陵的話來,生了笑,搖了搖頭“卻和寡人提這雅山荒地?也罷,明日朝會便賜他封銜。小先生以為何地适合?”

“平之惶恐。”

“但說無妨。”

“平之以為,姑臧之地,便可。”

謝無陵這話一出,惠帝微擰的眉松了去,引得謝無陵心下也松了口氣。

姑臧之地即涼州,既是西北,便總有益處。若起紛争,北還有陸家可幫扶。

況此封邑地偏,更可為趙祚斂了的風頭。

惠帝沉默了半晌,複啓口道:“依你,至于食封便同宣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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