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山陵破夢
三兩香車停靠在園外柳蔭下,園內趙祚領來的幾個宦奴兒迎來送往,走了幾趟,早大汗淋漓了。
“就木哥兒,你可見過這麽大的園子?”跟在趙祚身邊有幾年的小奴林子得了空湊到了就木身邊,問道。
“說來不怕林公公笑話,我們鄉裏少有園子,唯一一間還是幾十年前別的員外家的,我只在外間瞧過兩眼。姑臧主府上也有這麽大?”就木手裏抄着謝無陵托他搬來的玉棋盤,往杏林走,一邊說着 一邊腳步未停。
“那倒沒有,不過重闕裏的園子倒是有比這裏大的。”林子比畫了比畫,“就重闕裏的後苑來說,得有三個這樣的園子吧。但其實我覺得吧,園子大了不好,腳累。”
“林公公才走幾步就累了?”就木回身好笑道。
“嗯,重闕裏的公主皇子都是能鬧騰的主,你跟在謝小先生身邊自然不懂,謝小先生溫潤有禮,也少有托我們做事的時候,不像那些主兒。”林子不敢繼續抱怨下去,言至于此,又嘆了一氣,“我先養精蓄銳去。”
“你去吧,莫忘了主子們的吩咐,才是正事。對了,可有要我帶給姑臧主的東西?”就木目光故意瞟向了林子懷裏的那似折子的玩意兒。
林子見他一問,更樂得。将東西遞給了就木,悄悄偷懶去了。
就木接過折子,繞過浮光窗,入了杏林。
這杏林是這園子未修繕前,便在的。
園子在城東近郊處,背倚一小山,但人際罕至,自然難得清靜。謝無陵當初置購了廢園子便是看中了這清靜地,卻不想園子後面的荒林竟是杏子。
那時謝無陵便起了意,托了王家的暗點,幫忙走動了一番。将園子擴了一圈,攏了這片杏林來。
謝無陵見就木來了,指了林子深處的那方小屋,示意他暫且置于那處,道謝的話還未來得及說,便叫羨之牽往林邊山溪去。
就木手下盡量穩當地将棋盤置于屋內那一方梨木桌上。因着這方玉盤,是謝無陵在邠州花了些價錢求來的。來了扶風之前,為了給這些文玩珍寶讓位,也沒帶什麽過厚的越冬衣物,連今日的攏身的厚裘都還是趙祚給他添的。
那時他主子眼下只有這些七七八八的,就木還當他主子是寶貝這棋盤,但就木以為的這本應該束之高閣的棋盤,今日便被他主子大手一揮,指着拿來用了。
他方将棋盤放下,趙祚便跟着進屋來。看模樣像是趙祚要的這方棋盤,趙祚的手在棋盤上頓了頓,替謝無陵對就木道:“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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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木唯諾地點點頭,他是第一次見王孫貴胄,心下難免緊張。他向趙祚遞了那林子托他捎的折子,擡起的手不住地哆嗦。
“給我的?”趙祚瞥了一眼,心下以為是謝無陵給他的,從就木手中接了來,準備拆開來看。
“林子托、托我給姑臧主的。”
“嗯,你去吧。”趙祚聞言開折子的手微頓,将折子随手丢在棋盤邊,便俯身從棋舀裏取子,兀自擺了一盤棋。之後便未再落子了,只看着棋盤出神。
另一方謝無陵叫羨之牽了袖子往這山溪邊來。
冬來溪上結了冰淩,挂了一串,羨之好奇,回頭看了眼謝無陵,見謝無陵不阻攔,便放肆起來,湊身去瞧,又伸手掰了一只。
羨之臉上生了笑來,興奮異常。羨之長到現在少有自在時候,如今在謝無陵身邊,他盡可做想做的,如此,便更愛賴着謝無陵。
謝無陵只在他身後瞧着,叮囑了句:“看着腳下,莫滑了。明日還要出去玩,今日莫太頑皮。”
“嗯!嗯!”
“他就光會嘴上答應,平之,可莫信他。”謝無陵回首正見宣城抓着一顆蜜餞往嘴裏送。
“才不會!”羨之向來知禮,許是因為宣城隔三差五便在他師父面前诋毀他,他氣不過來,辯駁一聲。
“怎麽不會,上次應了長樂不去我書房,後來不也去了?”宣城看向羨之,數落着。
羨之聽來橫了宣城一眼,委屈道:“要不是只有皇叔那兒有那本摹本,我才不去呢!”羨之微頓了頓又神氣道,“我以後都不去了!我師父也有那摹本!還是前朝孤本,皇叔都未見過的那種。哼!”
這話之後,對上宣城驚愕的眼,倒惹得謝無陵苦笑連連。他是有些家當,不過都是那些年寫豔詞,做小畫攢的。後來也染了些愛收本的癖好,那些攢來的錢大多用在了那些家當上。
他在邠州也用畫換了些家當,後來歸了扶風,只有将他邠州的家當都帶來了,謝府裏無處安放,便都放在了園子裏毗鄰伐檀小館的一間廊屋裏。
今日領着羨之轉園子的時候,倒是去那廊屋也走了一遭,讓他眼尖瞧見了那孤本,便說日後要借來一瞧。謝無陵自然點了頭。卻不想羨之就這麽把他的底都掏了出來。
謝無陵無意顯財,轉了話頭,笑來,戲谑聲起。
“宣城怎麽出來了?若是你受了寒,長樂一會兒還指不定怎麽埋怨我呢。”
“先生不怕受寒?”
“怕,我畏寒。”謝無陵大方回應。
“師父畏寒?那羨之不玩了,我們進屋。”羨之說着拍手起身,便從溪邊跳了回來。
“你玩吧,難得現在有心思。”謝無陵擡手接了他一把,又揚揚手,示意他盡興。“我幼時被師父帶回昭行,寺裏有一棵老桃,挨着山溪的,春時桃盛,好看得緊。我有日拉着師父去那花樹下,風一搖,花便落進水裏,随水流了。那時就想,這最喜的東西,随水流了多可惜,要是能停在那水上就好了。後來我就把那些落了水的花都盛了來,斂在籃子裏。可惜也沒留住,不過些時日,那些花都腐了。”
這話倒惹的羨之幾聲笑來,謝無陵恍若未聞,繼續道來。
“後來大了與師父吃茶時,他提起這事,也笑話我呢。我便問他為何當初不告訴我那花便是那樣存着也會腐?他說‘難得天真’。那些心思,大了便不會有了,趁着幼時有興致,便由着我多瞧瞧多看看多體會體會。”
謝無陵擡手摸了摸羨之發頂:“羨之統不過七歲年紀,總還是有份孩子心性的,該由着他就由着他吧。”
說着謝無陵拍了拍羨之的背,揚了揚下巴示意羨之繼續去玩,這才收回了眸看向了宣城。
“你倒是溫和,什麽都由着他爛漫,日後性子野了,便是皇兄可能都訓不住他。”宣城看着羨之的動作,提點道。
謝無陵也瞟了眼羨之,見他那頑皮的手取了一堆冰淩抱進懷裏,抿了嘴角笑道:“不會,就瞧他現在爛漫了,一會兒就該知道疼了。”
“不過有點爛漫心思總是好的,我那師兄原先也是一板一眼的,後來遇着了妙法真人。她是揚州來的,愛些風流物什。她将那些花兒都印于箋中,又順水流了。說這花箋順水流,有緣人會拾箋赴約,循溪而上。”
宣城兀自構想了一番,突然眼裏生了光,笑道:“原來長樂所說的,這風物啊招了情味,便會生出些不同,竟是如此。”
“正如此,花箋舍了一時,說不得能換來半生長情。說來也算得一段舍得緣。”
謝無陵講完嘆了一息,留時間給宣城琢磨,便擡頭喚了一聲羨之,笑說着,讓他即刻捧着手上那一捧冰淩子去找他父親讨一頓打去。
羨之屁颠屁颠地跑了,留下溪邊二人。謝無陵才回首看向了宣城,殘留在眼裏的笑仍帶着幾分慈愛模樣。
“小先生……也信命了?”宣城回了神,仍是吊兒郎當模樣,問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
“若我不信,今日便不會站在扶風了。”謝無陵回身擡了眼,滿目冷淡,正經危然,“宣城主。”
“小先生?”
“平之心下最想,便是望諸友安好,尤其是你與長樂,但在這扶風地……”謝無陵頓了頓,斟酌了一番,還是将到嘴邊的話說了出來,“能選的只有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四字打在了趙世心頭,他和長樂都知道,他兄妹之間,長相厮守都是戲言,做不得山盟,但還是奢望着。
“先生這話替父皇說的,還是?”宣城低頭看着自己袖緣上繡着菡萏花,目光裏生了眷戀。
“平之是朝臣,卻也是友人。平之只為值得的人做事。”
“那為祚哥值得嗎?”宣城目光灼灼,想往謝無陵心底探究,他從長樂口中知道謝無陵對趙祚的情感絕非爾爾,他心下只想知道,若是謝無陵站在他的位置,當如何。
“那祚哥去雅山時,先生跪昏于長明殿,值得嗎?”宣城追問。
“不值得,”謝無陵否了來,卻又補道,“但若再來一次,我還會如此。”
情愛之間,哪分值與不值。
或許趙祚以為謝無陵遣配邠州不值,但謝無陵卻以為同甘共苦最值;或許趙祚以為自己當初入昭行寺裏尋謝無陵,是不值,但謝無陵以為那日桃花下遇錦郞,是最值。
宣城的目光未離眼前人,不知是看得久了失了耐心還是認清了,聲裏多了幾分冷靜與失落:“沒有回轉?”
“待到千人所唾,你就不敢說這話了。”
“那小先生怕最後千人所唾嗎?”
“怎麽總扯到我這兒,”謝無陵故作輕松地開着玩笑,然而溪前獨立的二人都沒那麽笑得出來。謝無陵抽走了目光,嘆了一氣,交心道:“如是我,不怕;如是我與他,怕。”
人總不似孩子,孩子擔憂的只有眼前捧着的;而他們這般的人,總要顧慮身上擔的。那些敢為情愛飛蛾撲火的人,最後不都成了螳臂當車的谶語嗎?
謝無陵不怕自己為千人所唾,卻怕趙祚因他,為千人所唾。
宣城懵懂地點了點頭,他到底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皇子,不能在一時之間體會謝無陵這三年裏的體會,也自然不能在在當下看開來。
“與其待将來回轉,不如珍惜當下。願雲夢大澤能予你長夢。”無衰。謝無陵将最後二字咽下,他這一輩子沒多少願,但半數都未達成。現在,總得想一個能達成的吧。他擡手拍了拍宣城的肩,這才往擺宴的廂庑走。
另一邊的林中屋裏,趙祚擺着一方棋,不知等了多久,終于等來了他要等的人。
“皇兄?”長樂推了門,見屋中是她的兄長,不由得驚訝。
她本和鳳翔在館庑裏烤着炭,自從羨之将那二位主人家拖了出去,便一直未見人影,連着宣城也不在。她瞧着那些個兄姊都沉浸于謝無陵遣人尋來的珍玩上,便溜了出來。
誰知才出來,便叫那叫林子攔住了,說的卻是小先生在林中小屋待她。她知謝無陵這人從來做事、說話彎彎繞繞,得叫人猜着來,也不怪來,直往林間小屋來。
“是我尋你,他陪羨之去了。”趙祚擡手示意長樂落座。
長樂方坐下便往身前桌上的玉棋盤上打量。手伏在面前棋盤空當上,目光又移向了趙祚,眉峰微動:“皇兄要考裹兒棋藝?”
趙祚颔首,看着眼前的妙人兒,眉目清麗的模樣甚是動人,不妖不豔,自得亭亭氣。只是比之謝無陵……趙祚不知自己為何拿謝小先生同她比較,草草打住了心思,将盛了白子的棋舀遞給長樂。
“皇兄布局西東北南,卻留了中間一點,”長樂微偏首,未去接棋舀,只伸手執白子,落子于那棋盤中央空着的一點。她流眄斜向趙祚,沒好聲氣地道:“皇兄何時也學了謝小先生,既是有話,不若直截了當。你我早為同繩之蜢,一榮當俱榮,一損,也當俱損。”
趙祚手指東面黑子:“這處有沈家,”手又向上移了些,輕點黑子,“這處有陸家。”又指向了長樂方落的子,“這處是你”,而後手指順着西面蔓開在棋盤的白子走了一輪,“連着這處得由你來維系。”
“這是……”長樂青颦微蹙,指了棋盤處西位的白子,道:“鳳翔阿姊?”
長樂心下仿佛懂了她皇兄未宣之于口的話,她擡頭看向趙祚的眸裏,掩不住的是訝然。
“皇兄決定了?”
“三年前,就決定了。大皇兄明面禁于府邸,實際已是這棋盤旁落的子兒,若是鳳翔肯點頭,若是你……”趙祚說着微頓了頓,又道,“若是你不想,那便當今日無事。”
“皇兄,容我想想。我……”
“無妨,不急于這一時。不過這東西你得收着,”趙祚将那唯一放在多寶櫃上的
一張壓花紙箋取來,遞給了長樂。
長樂接過,将紙箋打開來,上書着一排正經小楷,雖與舊日書信上所見字體不一樣,但筆力總是熟悉的。惹得長樂噗嗤一笑:“原來我為皇兄的青鳥,今日皇兄替我做信使,還是謝小先生的面子大,勞動了公主還可以勞動皇兄。”
長樂剛說完這話,笑便僵在了臉上。她眸光停留在花箋上,眼裏是難以置信。
謝無陵當時領着他來這林屋,便交代他,這印花小箋要交給元裹,趙祚應聲之後,也未看小箋內容。但見元裹如今表情,趙祚以為謝無陵當真選了鳶尾,遂開口道:“不是他的主意,是重闕裏的意思。”
趙祚也不知自己為何替他開脫起來,說完這話,連自己都有些驚訝。
“父皇,知道了?”
“嗯。應該早知道了,重闕裏眼睛多得是,你二人,瞞不住的。”趙祚起身,将棋盤中心那顆白子撚起來,放在了長樂手中:,“好好想想。珍妃身後,只有你一女。”
趙祚說來是想告訴她便是她選擇明哲保身,趙祚自然也不會怪,畢竟他二人兄妹也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聽在長樂耳中卻不同,她那明媚的笑意不知是在何時都彌散去了,現在有的只是滿目茫然。
白子被握在掌中,硌得她生疼,她卻恍若未覺。
“所以我那日來屋裏時,姑姑神情不自在。”
“嗯。我想他應該也找過宣城,就在那一日。”
羨之自然知道謝無陵找過世皇叔,當時他就在旁邊,但羨之還是将這“找過”二字咽下,出聲道:“不知那印花小箋,羨之有幸一看嗎?是寫了什麽,讓後來的姑姑還是做了抉擇?”
“與那小箋無關,這決定是早就做了的,畢竟我是長樂。而你父親要我想的,不過是怎樣放過自己與世皇兄。”
長樂話未說完,屋外傳開了小道姑的聲音,說是有書信送來。
長樂啓門,出屋前繼續道:“我得替你父親将京畿守住,要除了他的後憂,便要抽掉反骨,罷了逆鱗,沒有把柄。”
“姑姑的那根反骨,就是世皇叔。”羨之看着長樂的背影,複一嘆。
這扶風城裏,多少癡兒得情衷卻不得相守,他父親是,他師父是,他姑姑是,他羨之也如是。
羨之的手扣着桌案,等着元裹取了信回來繼續,但元裹卻在屋外院中喚他道:“羨之,這信你出來看看,應是給你的。”
羨之聞聲,疾步出屋,從元裹手中接過信紙,拿着信紙的手卻突然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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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