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羨之反骨

靈薦觀裏處近郊地,春盡夏來,仍得惠風和暢,羨之卻無心享受,後背更是不停冒着冷汗。

那封信箋在他手中,被他緊攢着,目光似要看進那紙箋,将那紙箋燒出洞來般。

不怪羨之如此緊張,而是因為那封信箋是封無名箋。而所用紙箋是京城常見的壓花小箋,上面落着隽秀字體,和觀之不久前給他們瞧的字體像極了。

元裹的視線卻停留在那紙箋上,将那十四個字記在了心頭。

賢山歧路夏花生,無定河邊白骨浮。

寥寥幾筆卻讓觀信的二人心下大駭。知道陸岐身世的,放眼整個重闕都不得幾人,何況是整個扶風城。

可那“無定河邊”偏偏就是意有所指,指向的八九不離十,便是陸岐的身世。當然不只羨之有這樣的預感,便是元裹的臉色也不容樂觀。

長樂邁了兩步向那小道姑問道:“是何人送來的?”

“觀外的周大哥。”

“周大哥?”羨之聞聲投了目光過去。

“是世皇兄的死士。平素不是皇兄找他,他是不會出現在我眼前的。”元裹的一句打消了羨之的念頭,回身正瞥地那紙箋背面繪了花圖,便伸了手,從羨之那處讨他手上的信箋,“能讓周大哥代為傳信的人,應該也是宣城或是昭行放心的人才對。”

元裹一邊說着,一邊将紙箋翻面,正看得背面勾勒地兩三筆花圖,頓覺熟悉。她匆忙往屋裏走,從香爐下的木盒裏取了錦囊,又取囊中壓花箋。而後将花箋上繪的畫圖重疊來,竟完全吻合了去。

羨之是跟着元裹進屋的,見她站在香爐前,久未動彈,便邁了一步至她身後,越過她肩頭投了目光去。

“這……”羨之出聲,倒吓得元裹渾身一抖,手裏的壓花小箋都拿不住了。紙箋慢飄入地,香爐前的二人卻都不敢去拾。

羨之心頭有了猜測,能壓在香爐下的東西,能讓他姑姑記憶深刻到需要道緣來蓋過的念頭,大概放眼整個扶風城,也只有那一個人。

元裹回了神,先蹲了身,拾掇起那兩張花箋:“這朵海棠,是皇兄替謝相捎來的。他和皇兄當初是為醒我,所以送了這花來。這麽些年來,我将它壓于這處,也就圖個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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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裹檀口輕抿,生了苦笑,她下意識地替宣城開脫來,情不自禁地将這海棠花圖引到了謝無陵身上。

“無妨,”羨之慰藉的話還未出口,便被元裹盡數擋了去,“到底過去了,只是這花……竟是一模一樣。”

元裹心下的玲珑,羨之自然猜不透。但羨之心下也有一塊堅定地兒,是不容旁人三言兩語改去的。

羨之擡眼看了看香爐後供着的老君像,咬了咬唇,篤定道:“不會是師父。陸岐是跟着師父長大的啊,師父不會如此狠心的。”

這話說來,聲音漸小,羨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說給他的長樂姑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了。

羨之顫着手,将紙箋收進了袖口,眼不見為。他又用手抹了把臉,長吐了一口心中的慌亂氣,佯裝氣定神閑道:“姑姑,那幅畫的秘密。時間不多了。賢山夏花生時,居衡園外會有一個廟會,今年定的日子是後日,若真如他白骨浮來的話,我怕我……”

羨之的眼眶驀地泛了紅,被元裹窺個正着,元裹手落在他肩上,輕捏了捏,正色警醒道:“信陵。岐兒不能成為你的反骨。你們……”不該有日後…但元裹到底沒将後話說來。

“他不會是信陵的反骨。”

那一刻,羨之眼裏生了淩厲的光,像極了重闕座上的趙祚,是一種不近人情又孤獨的模樣,讓元裹心下生了疼。

羨之悄悄地在袖下拳了拳,又悄悄地在心底認命。但陸歧就是他的軟肋。不知是何時生來的情,在他回神時,都已紮根深處了,他除了重蹈他師父的覆轍,除了讓自己泥足深陷,別無他法。

若是原來羨之還能感慨自己比自己的父親清明,如今卻更想糊塗,更想不承認制陸岐便是致他命。

指尖戳向了掌心,用力間帶來了幾分清明。羨之眼裏的紅漸去,冷聲道:“姑姑說吧,我是昭行之後,是信陵主,我記得。”

“謝相當初說,若是你來問起那幅畫,或是帶着人來問起那幅畫,便從他歸來的家宴說起,說到我來祈福為止,若你還是當初那個孩子,合着那些日子經歷的回憶,總能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只有你會明白。”

“所以重要的是那些事和我,我來了,那麽現在是要将那些日子經歷的事合在一起?”

“可能吧。可能有些話他只對你說過,只是有些事因為你年紀尚小就被忽略了,所以讓我講來,讓你回憶。”

“好。我想想。”羨之晃了晃腦袋,強迫着自己把所有心思放下來,良久才道,“那日…後來便是午間宴上,師父在雲栖正館內,将園子送予我,父皇招我端茶向師父躬身行了拜師禮,那時師父只笑應了,并未指點什麽。至宴散,便再未和師父談話過。”

“入夜後我在榻上輾轉反側,興奮地難以入眠。又因着園子大,奴兒少,便少有人管。我閑溜達,去了師父的伐檀小院,屋裏還點着燈燭,本想推門去擾擾師父,沒想到聽到了父皇的聲音,我…便趴在門外,偷聽了他二人對話。

一燈如豆,伐檀靜谧,但聞蟲聲。

謝無陵坐于書案前,提筆書着明日晨時羨之要拿去摹的字,又從書架上取了一方藍簿,問趙祚道:“你們像羨之這年紀,都學些什麽?”

“四書五經。”趙祚擡手問他讨要他手上那本藍簿。瞧得那書名,蹙了眉,“史書?”

“嗯。他那些經學,早已學透,只是脾性太軟,少了風骨。所以連字也不太硬氣。”謝無陵嘬嘴啧啧兩聲,從手邊的抽了一張羨之交來的大字,撚了宣紙一角,展示給了趙祚看。“史可觀事鑒人心,他前幾日和我說喜歡看,我便尋了兩本給他當閑書看看。”

“筆鋒有之,若是摹品,當稱贊了。”趙祚目光瞥向了謝無陵展給他看的他兒子的墨寶,一本正經地品評道。

“但是他言,是他寫的。”謝無陵聳了聳肩,“學了旁人模子,卻少了自己的魂。”

趙祚湊近了幾分,良久才道:“是我之過。”

“是啊,是你之過,所以今時要替他重立風骨,可要先和從山郎約好,我這處縱容着,從山郎那處,可不能再如今日這般縱容着了。本來他便怕你,這黑臉只有你來唱。”

“我何時縱容過?”趙祚被謝無陵突如其來的話說的莫名,遂問道。

一時忽略了謝無陵這話說來有什麽不對勁,當然謝無陵也未發覺,使着性子道:“何時?今日宴前他捧着一捧冰淩子去找你,你竟還在宴上給他好臉色?”謝無陵将手中筆擱下,故意嗔道,“慈父多敗兒。”

“宴前他來尋我的事,還是後來聽元裹說的。許是元裹替他瞞了什麽。”趙祚剛找了藉口,便聽見謝無陵的後話,滿臉無奈回了話道,“真論來,先生不也是‘慈父’?”

“但我此生應當無兒讓我敗。”謝無陵擡眸,将趙祚那句生了歧義的話,聽在耳裏,眉眼橫波裏也生了歧義,滿是情深,合着晦暗燈光,齊齊往趙祚眼裏蕩開來。

趙祚撤了眸光,突然反應過來方才的不對勁,有那麽一瞬他竟覺謝無陵站在了梁酌的位置。如是梁酌,可會這般同他論如何教育羨之之事?趙祚無法作答,畢竟他和梁酌只有羨之這一點聯系而已。

趙祚輕咳了兩聲,一本正經道:“先生還是少道這類玩笑話的好,日後老了,總得有個承歡膝下的才是。”

謝無陵無心與趙祚論他日後,更不敢将自己心底的情愫擺在臺面上來。他也斂了自己的眸光,草草敷衍。

“将來的事,将來再說吧。倒是今日,不知從山郎可有替我轉交?”

“嗯。錦囊裏還是繪了海棠?”趙祚神情淡漠問道。

謝無陵将筆置入筆洗,又拾掇着桌面,道:“從山郎既然窺了那箋,又何必問我?”

“我未窺得,但因你是‘慈父’,遂猜了猜罷。”趙祚起身,在謝無陵眼皮子底下,将羨之那張大字收入自己袖中。

“那在下莫不還要誇從山郎一句聰明?”

“既是先生盛情,那從山當承得。”趙祚嘴角生了笑,戲谑了句。

謝無陵擡手推了推趙祚,無奈于他滿臉嘚瑟神情,揶揄一句:“不知從山郎去了雅山,變了這許多?伶牙俐齒了?”

“我也不知小先生也變了這許多,本是在雲端,而今落這園子裏了?”

這下卻換謝無陵笑來,低聲喃了句:“我倒是想在雲端,但怕你不想擡頭。那眼裏不就沒我了?”

謝無陵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也不官趙祚聽了多少,換了話頭道:“夜深了,從山郎就睡這處,我去耳房湊活一晚,明日再去讓就木收拾一二間廊館出來吧。”

趙祚颔首應他,見他啓門又喚了他一聲道:“哦,對了,我聽羨之說你明日要帶他出去?”

“嗯。入夜前會歸園子。那時你再來園子?來早了,無趣。”

趙祚未說好與不好,謝無陵便邁了步子出屋合門。

羨之不知是何時離開的,整個小院徒留謝無陵和一院月華。謝無陵在月下站了許久,恍然覺得今夜月色過分動人,引得他心緒難寧 。

同是一輪月,卻非當時夜。

趙祚坐于重闕長明內,聽着階下那襟口繡着菡萏的侍衛禀報着。

“姑臧地傳來消息,說葉家二少收了信書,遣了一隊親兵從涼州到了姑臧,說是替其接人。主子說聽聞西北最近不安定,恐有牽連,便叫屬下來支會一聲。”

趙祚的手指叩着桌案,這點聲音在偌大殿裏回響,讓人不禁起了哆嗦。

“可查到是誰的書信?”

“涼州…的人說,曾受了前主子的令,不得窺看葉家事,所以,無人去探書信,不過驿差說是賢山寄去的。主子着人算了時間…”

“是在惠玄大師遇害前?”趙祚打斷了那禀報的人,投了目光下去,眸色漸深。

“讓你家主子去查查祁先生。”趙祚見那階下人颔首,又出聲叮囑道,“這事上別動用昭行的力,萬一……”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忘了更…既然如此…下次也挪後一天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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