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chapter81
“我不走,你把手放開。”
他依言。
束縛解除,習萌重新坐下。
寒風一陣一陣的,裹挾着不遠處攤位上的鹵肉味,香氣萦繞。
她皺皺鼻子,裹緊棉衣,兩只手縮進袖子裏。
陳燃沉默半晌,吸了口冰涼的空氣,又重重地吐出:“我媽去年夏天乳腺癌過世了。”
她聽着,沒吭。
“她苦了一輩子,最後連死都受盡折磨。”他苦笑,“你知道麽,曾經有很多次我都想告訴你,我爸早沒了,我沒有父親,可那時候自尊心太強,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咬唇,把頭低下。
他一時沒再繼續說,過了會,轉頭深深看着她:“我和蔡嘉,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她感覺到他炙熱的目光,不擡頭,也不作聲。
可他一直注視她,好像在等什麽,定力十足地和她扯開一場拉鋸戰。
她腮幫一麻,悶聲開口:“哦。”
陳燃嘴角緩緩綻開:“你終于信我了。”
她覺得不止是腮幫,連牙龈都開始一片酸麻。
他扭回頭,雙手抄在羽絨服的口袋裏,視線仰起,是國槐褐色的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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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那年,我媽從麻紡廠下崗,白天做鐘點工,晚上去表舅的小飯館幫忙。有一次,她在蔡嘉家裏打掃衛生,碰見一個學生去她家領錢,知曉她父母管理一個助學基金,就把我的情況說了,幫我争取到一個名額。”
深藍色的天幕似厚重的墨汁塗抹而成,他回憶着往事,也仿佛用濃墨在心裏艱難地畫上了一筆。
“接到第一筆資助,是高一下學期。我媽帶我上門道謝,遇見了蔡嘉。當時我很尴尬,頭都擡不起來。可我媽知道我和她是同學後,高興壞了,就像遇到一件喜事,她覺得有了一個好兆頭。”
“蔡嘉成績中游,她父母看我們同班,希望我能給她講題補課。大概是受人好處就想為對方效勞的心理吧,我媽盡管心裏怕耽誤我學習,但嘴上卻熱情地替我答應了。”
夜晚的喧嚣和白天不同,同樣的車笛,此刻聽在耳裏冷澀而壓抑。
“就這樣,我陪她一起學習了兩年多。她喜歡我,不止我能感覺到,我媽和她父母也都看在眼裏。她和我媽相處得很好,她父母對我也很好,他們将我和她的關系視為一種默認。我的那部舊手機,就是你說很酷的那個,其實是蔡嘉送的。她和我媽說總是聯系不到我,給我媽一個手機,讓她幫我辦張卡。”
習萌思緒回轉,當時,她誇贊手機功能好炫酷,陳燃的表情是厭惡的,她拿在手裏把玩,他搶回去塞口袋裏,沖她發了一頓火。
這件事她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實在太委屈太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對。後來便是長達三天的冷戰,直到三天後晚自習放學,她在自行車車棚裏攔住他,氣鼓鼓地昂着頭問:“你不會是要和我絕交吧?”
現在想起來挺傻的,不管發生什麽事,永遠都是她去求和。
其實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和裴裴一樣,都有一個最脆弱的角落,那就是自尊心。她以前不懂如何維護,總是在不經意間挫傷到他們敏感的心靈,裴裴會直接和她吵架,指控她哪裏不對,但陳燃不會,他就是個鋸嘴的葫蘆,什麽事都藏心裏。
此刻這只葫蘆談起舊事,聲音也是悶而低沉的。
他自嘲地笑一聲:“就連高考志願,她也讓我媽游說我,和她一起報考華大。”
“……”習萌震驚地擡眸。
他轉頭與她對視,抿唇,神情肅穆:“對不起。小胖,對不起。”
他已不是記憶中的少年,可那雙眼睛裏卻流露出曾經熟悉的溫柔。
習萌心一磕,慌忙避開,抱膝不說話。
他稍後也別開眼,看向路對面,聲線晦澀:“我騙了你,我高考失利,分數進華大綽綽有餘,進南大卻有懸念。”
“……”
“南大沒有錄取我,華大的建築學也沒有錄取我,反倒是景觀接納了我。你說,是不是報應?”
“你可以大二轉專業。”習萌握緊拳頭,抑制心底不住上湧的冷意,幹巴巴地張開口。
“沒必要。”他驚異于她忽然出聲,愣了一下,回答。
“那什麽必要?你告訴我什麽必要?”習萌瞪着眼睛,壓制不住激動憤怒的音調,“耍我好玩嗎?還是你覺得,只要能甩開我,哪怕把我賣了你都在所不惜?”
一對醫大的小情侶剛巧從他們背後經過,被她忽然拔高的聲音吓一跳,女孩往男孩的肩膀上縮過去。
陳燃看着她,急于解釋:“不是,我當然想讀南大建築系,想和你……”
習萌緊緊抱着自己,下巴擱在膝頭,兩眼無神,紅了眼眶。
“陳燃,我恨你。”
她嗓音低啞,語帶哽咽。陳燃即将脫口的話戛然而止。
“對不起。”除了這句,他再吐不出其他。
“為什麽……”她埋下頭,眼睛貼着手背,即便過去多年,仍舊難以接受,“你不喜歡我可以直說,我不會纏着你不放。”
“喜歡。”他不敢看她,低低道,“怎麽會不喜歡。”
習萌擡起霧蒙蒙的眼睛,迷茫不解。
“我本來想在旅行途中告訴你,可我沒想到蔡嘉會用那種方式先抖破這件事,我更加沒想到,從此以後你會那麽讨厭我,不聯系我,見到我就像見到仇人,還把我拉黑。”
“……”
陳燃雙手并攏抵在鼻翼和嘴唇的一條線上,長而緩地呼出一團熱氣,似嘆息,似惆悵:“你說會忘記我,找到新歡。”
“……你看我微博了?”
他沉默不語。
怎麽忽然間好像都變成她的錯了?不不不,她要理一理,她必須腦子靜一靜,理清楚。
“你第二天一聲不吭地從武漢回家了。”明明是他先表現得老死不相往來!
“鄰居阿姨打我電話,說我媽病了。”
“你……你在武漢時對蔡嘉特別好!”是他先對蔡嘉表現得不一般!
“我媽叮囑我,出門在外要照顧好她。”
“……你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知道!”
真是瘋了瘋了,難道他想告訴她高考那年暑假在武漢發生的一切都是誤會麽?
陳燃也意識到這一點,眼神怔住。
習萌搓搓冰涼的臉,忽然想笑。在她以為他和蔡嘉暗中早有一腿的時候,他卻還和過去無數次一樣,等着她主動和解。
憑什麽?她欠他的?
終歸沒忍住,她心裏不是滋味:“我不找你,你就沒想過找我麽?”
陳燃不吭,目光直直盯着地面。
習萌眼向上翻,笑得苦澀。
媽噠,還真是欠了他的!
“我有去肯德基等你。”他倏地說道。
“……”習萌瞪圓眼睛,愣了。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你,你卻裝作不認識我,還從我的隊伍站到其他隊伍。”
“……”
“有人找我拍照,我故意答應她讓你聽見,你也的确看我了,可你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殺了我,還是一句話也不和我說。”
“……”
“晚上,你還把我拉黑了。”
“……”
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感到好笑,他說:“小胖,我在最不會愛的年紀遇見了你,活該把你弄丢了。”
之後,誰都不再說話。只有寒風,和熱鬧的街道。
習萌重新抱緊膝蓋,有那麽一霎那,想哭,但她沒有。
因為她知道再多的眼淚都無濟于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就像現在陳燃坐在她身旁,可她卻再也感覺不到心動。
曾經那顆滾燙滾燙的心啊,早已時過境遷地轉啊轉,轉到一個叫莫遲的男人那裏,他和陳燃一樣什麽都不說,他會去做,他做得比誰都多。這份不露聲色的安全感,讓她哪怕聽不到一句表白,心裏也踏實。
唔,怎麽就忽然想到他了呢……
習萌摸摸頭,想笑,又笑不出來。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她拿出一看,像一滴水珠落入茫茫的心湖,漣漪擴散,引起一陣□□癢的悸動。
是他。
想曹操曹操就到。
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露出臉龐上的一粒米。陳燃偏頭看在眼裏,十指交握,在嘴邊形成拳頭,愈發用力。
“還在病房?”車裏,莫遲漆黑的眸,暗湧浮動,深不見底。
習萌看看身邊人,陳燃手支膝蓋,拳抵嘴邊,木頭人一般。
她下意識想隐瞞,奈何一張口就結巴了:“是、是啊。”
眸色起火,他定定地看着那雙人影,隔了兩秒,克制好脾氣,道:“我在路上了,大概十分鐘之後到。你準備一下,出來吧。”
習萌訝異:“……哦哦,好的。”
那頭收了線,她還愣愣的,反應不過來。
“是他?”陳燃沒有看她,頭低着。
“呃?”怔一秒,領悟到這個“他”是誰,點頭,“嗯。”
他不作回應,沉默着。
“那個……他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嗯。”陳燃起身,把包背上,自覺的,“我先走。”
沒等她說話,腳步已邁開,越過她身前。
“陳燃。”她目視他的背影,想到一件事,喊住他。
他在冷黃的燈光下半側身,薄唇抿着,顏色堪比他身上的白色羽絨服。
習萌倏地喉嚨一哽,噎了噎,問:“你欠了什麽債?需要很多錢麽?”
他神色微凝,倏爾,平淡地說:“我媽治病的錢是蔡嘉父母出的。”
一句話,不用再多問,都明了了。
習萌低着頭,一步一步慢慢踱到醫院後門,未注意馬路對面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離出來。
直到車停在她面前,按響喇叭,她才心事重重地擡起目光。
副駕的車窗降下,駕駛室內莫遲面無表情:“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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