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塵埃落定

秦松面色慘白，如遭雷擊。

城主這會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獸潮奔湧而來掀起的塵煙，低聲道：“城民已經都去了地道裏，等獸潮一來，一切都該結束了。”

秦松氣得渾身發顫，怒道：“你這麽做有什麽意義？葉城人不可能感激你的！”

城主短暫的沉默了一下，道：“我不需要他們感謝，我只是想在臨死之前，不留愧疚。”

秦松深吸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不過他也不打算跟城主說什麽，這會便徑直立在城樓上，開始布陣。

秦松是陣法高手，但一個護城大陣需要的精力和人力遠不是他一個人能做到的。

很快，他就感覺到自己體內的靈力源源不絕的被陣法吸收過去，他的面色也逐漸泛白，但他硬是撐着，沒有作聲。

只要把陣布好，抵擋一陣子，他就可以趁機帶城主離開這裏。

而城主靜靜看着秦松做這一切，沒有任何反應。

獸潮很快就已經飛奔到了城門下面，它們根本就沒有留給秦松喘息的機會，便瘋狂的沖撞向了秦松剛剛布置好的護城大陣。

轟隆一聲巨響，秦松猛地嘔出一口血來，卻還是伸手死死按在陣法上，不願意收手。

因為他知道，一旦收手，死的就是兩個人。

不遠處的城主看着秦松的動作和表情，蒼白的臉上微微浮現出一點複雜的情緒。

他本就沒想過秦松會來。

他以為，秦松真的打算放棄葉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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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城主微微嘆了口氣，就慢慢走到陣法前，在掌心破開了一道血口。

一瞬間，血色蔓延，金光瘋漲。

那些前赴後繼的妖獸也在這一刻被暴漲的金光狠狠彈了出去。

秦松見到這一幕，心中一窒，不由得就道：“你放手，我一個人就可以！”

城主反而淡淡笑了笑：“我才是葉城的城主，為什麽要放手？”

秦松：“你！”

不過城主也并沒有放血太久，就低頭自己把自己的手心給包紮住了，接着他又伸手按在陣法上，灌注入了真氣。

秦松見狀，原本焦灼的內心總算平靜了下來，他本來都以為城主是抱了必死之心了。

不過即便只是這麽灌注真氣，城主原本蒼白的臉色就變得更白，但他自己好像什麽都沒覺察到一般，想了一會，就低聲對秦松道：“你還記得我們當初去內陸求學的時候嗎？”

秦松心頭一顫，接着就輕聲道：“記得。”

城主很淡很淡地笑了笑：“那時候我要去當丹修，治病救人，還可以幫葉城人強身健體，你要去當陣法師和劍修，說一攻一防，妖獸就再也不可能折磨葉城了。”

秦松閉了閉眼，道：“嗯。”

城主又道：“後來我先學成歸來，搶先占了葉城城主的位置，你一直都很生氣，這件事我要跟你道歉。”

秦松聽到城主這話，心中着實不知道是何滋味，這會他沉默了許久，就低聲道：“城主本來就是能者居之，當時我還沒出師，你當城主也是理所應當，我沒有生氣。”

其實氣還是氣的，只不過秦松氣的是城主一個人悄悄回到葉城沒有告訴他，并不是氣城主一個人當上了城主。

城主聽到秦松的解釋，不由得就微微笑了笑道：“其實我知道你還是生氣的，只不過……那時候我總覺得你性格有些偏激，怕你做出來的決策過于獨斷，引起大家的反對，所以我才想坐上這個位置的。”

“只可惜……等你回來，你就成了迎風寨的寨主。”

秦松神情變幻許久，最終苦笑道：“這也是我當初想錯了。”

秦松當初在淩雲宗的地位，跟現在的元辰不差分毫，也算是天之驕子，但後來他被人陷害暗算，看遍了世情冷暖，心态也就發生了變化，陰暗了許多。

再回到葉城，他看到城主那麽努力，那些葉城人卻仍是一臉麻木不仁的模樣，甚至還試圖偷偷把自家女孩子送出去給人，便一氣之下建立了迎風寨。

打算以暴制暴。

可現在想想，他當初的做法也确實過于偏激。

但秦松沒想到，城主聽到他這句話之後，神色有些古怪，最終卻苦笑道：“其實我現在倒覺得你當初的做法是對的。”

秦松愕然。

“以暴制暴固然偏激了些，但至少能維持下去，如果不是你們，葉城恐怕現在都已經不複存在了。我……還是太天真太愚善，不适合當城主。”

秦松猛地咬住了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過我，現在已經想到了另外一個出路了。”

秦松心頭一跳，下意識道：“是什麽？”

“只有葉城覆滅，葉城人才能通過官方渠道被周邊城鎮接納，這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秦松驟然一驚，頓時生出了一股很可怕的預感。

但城主卻在這時話鋒一轉，輕聲道：“秦松。”

秦松微微一怔，下意識道：“怎麽了？”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一瞬間，秦松心如擂鼓，然後他就聽到城主又緩聲道：“你再叫我一次好不好？”

“我想聽你……再叫一次。”

一熱流猛地湧上了秦松的胸口，他眼睛發酸，幾乎想哭，但這時，他還是勉強笑了笑，對着城主的方向，輕聲道：“小林子。”

“哎，我在呢。”

秦松正忍着眼中的酸澀，想要扯出一抹微笑，卻見到城主對他露出一個恍惚的笑意，然後擡手一掌劈出——

秦松心頭一沉，毫無防備，加上本來他全部的真氣都已經灌注在了大陣裏，壓根也沒力氣去抵抗。

因此，他竟是被城主這麽一掌給猛地掀開了幾丈遠。

葉賢等人趕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而下一秒，城主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都震驚不已的事情。

只見他猛地擡掌，用盡畢生的力氣狠狠按在陣法上。

陣法一瞬間彈出萬丈金光，那金光極其耀眼，轟隆一聲巨響，竟然将整個獸潮都生生逼退了快半丈的距離。

可等到煙霧漸漸散去，陣法也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了金光，竟是猛地黯淡了下去。

大家再看的時候，城主已經一頭白發，赫然是散盡了修為的象征。

秦松見到這一幕，頓時凄厲的吼道：“不要——！”

說完就連滾帶爬地朝城主那邊沖了過去。

但城主卻在這時閉上了眼，淡淡道：“攔住他。”

城主這話一出口，葉賢等人對視一眼，葉賢便咬牙沖上去，一把将城主抓了起來，縱身躍向了空中，謝辰和元辰則是一人擡手，猛地将陣法維持了起來，另外一人則是持劍攔住了沖過來的秦松。

陣法重新運轉而起，謝辰還勉強能夠支撐，葉賢這時也抱着一頭白發的城主從空中落了下來。

葉賢這時伸手探了一下城主的脈搏，發現他丹田內空空蕩蕩毫無一物，顯然是散盡了修為，而且氣息微弱如絲，已經開始出現天人五衰的征兆了。

葉賢：……

元辰攔下發瘋的秦松之後，便順手封了他的脈門，讓他沒辦法動作，接着就看了一眼還在不斷增加的獸潮，微微皺了眉。

“用陣法治标不治本，只能增加更大的沖突。”

“可現在如果不讓它們停下來，葉城就真的死絕了。”

元辰沉默片刻道：“就葉城那些人，我倒是覺得死絕了也沒什麽。”

葉賢：……

而這時，謝辰忽然開口道：“你們站開一點，我有個方法，或許可以讓妖獸停下來，我想試試。”

葉賢愣了一下，道：“什麽方法？”

謝辰沉默了一下，搖搖頭：“我不确定是否成功，只能試試。”

葉賢：？

而一旁的元辰目光一動，最後就皺眉道：“你不要慷他人之慨，這種事，如果真出了問題，我都要倒黴。”

謝辰臉色變了一下，最終道：“我會小心的。”

元辰眉頭一皺，正想阻止，謝辰忽然就仰起頭，猛地睜開眼，仰天長嘯。

一道金光自謝辰體內飛射而出，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金龍的影像，但這金龍肢體卻略有殘缺，龍威陣陣，可壓力卻并不如想象中那麽強大。

而聽到這聲龍吟，那些妖獸們先是一震，接着就遲疑着立在原地，彷徨着不敢上前。

不夠，還是不夠……

謝辰強忍着神魂撕裂的痛楚，想要再加強一點龍吟的威力，但這時他的口鼻中卻已經漸漸滲出血來。

葉賢見到這一幕，心中一驚，正想沖過來讓謝辰別逞強了，一旁眉頭緊皺的元辰卻忽然伸手攔下了葉賢，道：“讓開，我來。”

葉賢愣了一下，就見到元辰猛地伸手，一下子狠狠按在了謝辰背心。

謝辰和元辰身體裏的兩縷龍魂交相感應，立刻就合二為一。

只是一瞬間，那條殘損的金龍影像便驟然補全，并且增大了幾十倍，金光鋪天蓋地傾灑而落，龍威轟然降下，有如萬鈞雷霆。

一聲怒吼之後，那些妖獸通通都吓得渾身發軟，也立刻解開了發瘋的狀态，轉身就往密林深處跑。

見到這一幕，葉賢總算松了一口氣，而這時，那抹龍魂也一下子就收了起來。

可偏偏元辰跟謝辰兩人還沒有睜開眼。

葉賢大概猜測到了什麽，不由得就攥緊了手指，卻又不敢上前，生怕驚動了什麽。

而這時，謝辰體內，兩股龍魂正在撕扯打架。

謝辰本身多得了一縷龍息，龍魂自然就比元辰的強一下，他幾次無意識地就開始吞噬侵占元辰的那抹龍魂。

元辰這會忍不住怒罵道：“過河拆橋的小賤人，等我出去，一定揍死你！”

謝辰的魂魄并沒太濃的知覺，只是憑借着本能，繼續默默吞噬。

到最後，元辰撕扯不及，索性一咬牙，猛地斬斷了兩人之間的聯系，然後瘋狂逃回了自己的身體裏。

一瞬間，兩人都顫動了一下身體，就睜開了眼。

元辰不由自主吐了一口血，接着就怒目圓睜，沖上去便要跟謝辰幹架，好在一直盯着的葉賢立刻就沖了過來，将兩人拉開了。

“你趁人之威！”元辰怒道。

謝辰這時徐徐睜開眼，也意識到剛才自己做了什麽，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會他就低聲道：“抱歉，我也不是故意的。”

元辰簡直氣的想笑，正想怒罵謝辰，不遠處卻響起了低低的哭聲。

幾人目光一動，回頭看去，便看到秦松不知道何時掙脫了元辰的封印，這會正抱着城主的身體，泣不成聲。

葉賢見到這一幕，心頭抽痛了一下，便默默走了過去。

秦松這會一邊流淚一邊慘笑：“完了，都完了。”

葉賢下意識就問：“什麽完了？”

秦松閉了閉眼，低聲道：“小林子本來是打算讓妖獸毀了葉城，然後葉城人就能光明正大被別的城鎮收容。可現在……”

葉賢愣住了。

所以，他們這算是好心幫了倒忙嗎？

“不過這也不怪你們。”秦松又輕聲道，“你們是好心，至少，葉城可以再平安一段時間了。”

“呵。”

一直靜默不語的元辰就冷笑了一聲。

葉賢：？？？

葉賢正想說元辰你笑什麽，接着元辰就一言不發，走到了城樓前，拔劍，竭盡全力一斬——

轟然巨響之後，煙塵彌漫，等到煙塵散開，葉城的城樓已經整個都塌了下來，而一道凜冽劍意構成的深痕狠狠刻入了地下，竟是讓那地面一直延展裂開到了十幾丈之外，幾乎毀掉了葉城整個主幹道。

元辰懶懶收劍。

葉賢：……

秦松看到這一幕，也不由得愣住了。

而接着，他就聽到元辰道：“反正我已經上了中州大陸的通緝令，也不在乎多加一個壞名聲，葉城人确實該去別的地方，接受一下新的環境和教育，要不然困在這裏，祖祖輩輩都還是爛泥。”

聽完元辰的話，秦松恍惚了許久，然後他就慘笑道：“你說的對，是我跟小林子一直都想錯了。”

“與其改變環境，不如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這麽簡單的道理，我們一開始竟然都沒想明白。”

說到最後，秦松垂頭，竟然又落了淚。

一旁的葉賢沉默片刻，就低聲道：“眷戀故土是人之常情，你們也沒什麽大錯，只不過是一開始就沒想過讓葉城人背井離鄉罷了。幾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

想了想，葉賢又掏出一些靈泉水和丹藥遞給了秦松。

“城主畢竟修到了元嬰期，□□還是比尋常修士強大，應該不至于這麽快就……這些給你，希望能幫到你一點。”

秦松默默接過葉賢遞過來的東西，道了謝，接着他就抱起昏迷的城主站了起來。

葉賢嘆了口氣，正想叫上謝辰跟元辰離開，卻忽然眉頭一皺，目光投到了不遠處葉城廢棄的城樓下。

原本被城主藏在地下密道裏的那些葉城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都走了出來，這會他們就靜靜站在了城樓邊緣，神情肅穆又悲哀地看着秦松懷抱着的城主。

有個中年男子先走了出來，他拿着一個包袱，對秦松道：“秦寨主，這是我攢的一些靈石，你拿着去給城主治病吧。”

這中年男子走出來之後，又陸續有其他葉城人走了出來，紛紛拿出了靈石，靈草和幹糧。

秦松看着這些他曾經以為是窮兇極惡的葉城人為了城主獻出了手裏最後一點存糧時，他眼睛有點發紅，心情更是複雜無比。

是他之前看錯了嗎？

可是之前他沒有看錯，現在……也沒有。

不過他也總算意識到一點——人總是，等到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

最終秦松什麽話都沒說，只象征性地從那些葉城人手裏拿了一點東西，便頭也不回地抱着昏迷不醒的城主，離開了這裏。

而葉城人就那麽黑壓壓地站了一排，靜靜目送着秦松跟城主遠去。

葉賢見到這一幕，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

三日之後，周邊城鎮來接引葉城人的馬車也陸續到了。

葉賢就看着葉城人都或喜悅或悲傷地坐上馬車離開，最後只留下一座空城。

迎風寨的人也都散了，那些女子也被送去了其他的地方，修士們則是自尋生路去了。

“其實之前，一直是城主跟秦松兩個人在苦撐。”葉賢如是道。

元辰目光動了動：“這世間的人，本來就沒那麽多真正重情重義的，大部分普通人也不過是想自己過得好一點而已，誰能讓他們過的好，他們就跟誰。”

葉賢點點頭，反而有點無奈地笑了笑：“我以前還以為，大家都會在這種事情上很團結，看來是我想錯了。”

元辰淡淡道：“又不是人人像你那樣天生富貴命。”

葉賢：……

倒是謝辰，在這個時候走上了前來：“這種事，也只有經歷過才懂，元辰你用不着諷刺他。”

元辰：“呵呵，之前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謝辰難得露出一絲赧然的表情，接着他就認真道：“之前那次，雖然我沒意識，但确實是我趁人之危了，我向你道歉。”

元辰冷笑：“誰知道你是無心還是故意的？”

“你知不知道你最讨人厭的是哪點？”葉賢忍無可忍開了口。

“什麽？”

“得了便宜還賣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