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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不曉得是怎的睡着,梁景笙起了個大早,小心提着裙面從顧麻子身上跨過去,吩咐候在屋頭外的王媽到廚房提熱水去。
“呀!當家的昨夜回來啦?”王媽提着暖壺進屋,瞧見帳邊垂着大手腕子,驚訝着問。
梁景笙不做聲,在鏡前捏他又長了的頭發。眼皮有點腫,全賴顧麻子,梁景笙揉着眼皮,扭頭瞧帳邊垂下那手,悶聲道:“王媽,你會修頭發不?”
王媽擱銅盆裏浸了帕子,擰幹來給梁景笙擦面,瞧見他腫着眼皮“喲”了一聲,問道:“姨奶奶的眼睛是咋回事喲?”
梁景笙不知該怎的答她,支吾着:“給蚊子咬的。”王媽重新浸濕帕子,她不說話只是笑,給梁景笙擦眼睛、他擡頭瞧她,總覺她笑得壞,預備着要在背地裏嚼舌頭那樣的壞,只是他不曉得壞在哪兒。
她倒掉盆裏原來的水,倒新的進裏頭,笑着道:“待會兒到院裏頭,我給姨奶奶修頭發。”梁景笙扭頭瞧窗,外頭蒙蒙的亮了,有媽子捶洗衣服的聲兒。
昨夜飲酒大了膽,這會兒他倒暗暗怕起來,顧招懷醒了會不會嘣了他,梁景笙暗暗想着,有些怕,好歹,他是愚了他大半個月,匪頭子最愛面兒哩,過不去沒準兒得關他在柴房裏頭。
洗幹淨臉,他不搽粉不弄髻,到屏風後頭換好衣裳,招呼王媽出到院裏頭。院子東北角有兩口井,做有條水溝把水引到外頭去,兩位媽子正在漿洗衣裳。早晨有潮濕的露水氣,涼涼的附在人腕子上,沾着桃花味兒。王媽拿來兩張矮凳,讓梁景笙坐在她面前,讓姨奶奶比劃裁到哪兒。
“這不成哩姨奶奶,太短了,裁完像個男娃娃喽。”王媽笑,不肯依他。
梁景笙給她說得一窘,扭頭瞧眼北屋閉着的屋門,手指頭往上退了寸許。王媽這才肯把剪子伸過來,邊裁邊同他說話:“咱姨奶奶不搽粉也白,好看。”
“四丫頭!”有人喚他,梁景笙不敢亂動怕媽子給他裁偏,擡眼瞧,是三奶奶煙兒。她自個住西廂,聽這邊說話聲,興沖沖過來,身後跟着個拿凳子的丫頭。
“嗳喲,修頭發吶。”她坐在桃樹下,捧一手的松子,抓過梁景笙的手,給他分半抓,道:“剝着吃,可香。”
碎頭發落在他眼邊,癢癢的想抻手撓,三奶奶拿帕子給他掃,“昨兒姐姐不好,不興帶你出去曬着了。”許是剛起,她一張臉素素的,瞧着比平時柔些,梁景笙朝她笑,“我沒曬着哩,貪酒喝。”
“啊喲姨奶奶,你可別動,省得裁多喽,不好看!”
他一笑腦袋跟着偏,王媽急急說着,生怕剪好姨奶奶不喜歡,反過頭怪她。三奶奶一聽便笑,“瞧她怕的,話也不讓咱說了。”
知道他不好剝,三奶奶便自個兒剝了一手,放到他手心裏,“小心些,別把頭發吃進肚。”松子剝着有清脆的喀聲,王媽修着發尾巴,出聲提醒:“三奶奶可當着些手,別劈了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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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三奶奶從丫頭手裏又抓一把,笑着:“我指甲硬,劈不了。”她們這廂熱鬧說話,顧招懷不知什麽時候醒了,自個收拾好從屋頭出來,聲音驚雷樣兒落到人耳朵裏:“往後不許再喚他四丫頭!”
他聲兒大,聽着是有氣,三奶奶給他吓一跳,松子從手心撒出來,皺眉冷了臉,朝他走遠的背影嚷:“大清早的,發羊癫瘋啦!要撒氣朝那些兵蛋子撒去!”洗衣媽子停了手,王媽亦放下剪子,三奶奶還嫌不夠,将手裏剩下松子往他走那向兒丢,“好端端的說話呢,去趟寨子給人下瘋蠱啦!”
梁景笙拉她:“三姐姐。”遠瞧走遠的顧招懷,袍腳都氣着似的,給風掀得老高。
“氣死了,甭吃了甭吃了。”三奶奶抖着裙上松子殼,擡頭氣着道:“四丫頭你不曉得,男人越老,這脾氣越是古怪哩,慣不得!”梁景笙知道顧麻子為何生氣,不敢同三奶奶說,頓時可憐他又覺有趣,平白受三奶奶一通嚷嚷。
打初五晚回來又出去,後頭幾日顧麻子都不在院裏,聽來宅子裏的副官說,這兩天軍裏事忙,住在那兒。三個奶奶倒沒說什麽,讓媽子炖盅雞湯,做了幾道菜送去,花廳麻将聲兒不斷過。
初九行清節,祭老祖宗。顧麻子爹娘早去,三個奶奶免去每日的早請安,還能在家裏頭打麻将,聽從前在別處做過事的媽子說,有些大宅子裏,老太太端架子十分厲害,天不亮就要讓媳婦兒在廳裏候着等請安,衣裳不整擺啦,髻子沒梳好啦,都要罵。平日裏再有個病痛,侍奉茶稍微涼些都要罵,不好過得很。行清節一年一回,三個奶奶還是看重,盼老祖宗保佑膝下娃娃平安長大。
這日顧麻子回來了,梁景笙在花廳裏瞧院裏來來往往的仆人,都忙着從廚房端祭品。他不曉得大宅子規矩,見顧招懷面色沉沉,更不敢亂走,顧麻子還沒處置他哩,他犯不着送到他跟前。王媽倒是急着催他動:“姨奶奶,您也去幫幫忙,好讓老太太、老太爺保佑姨奶奶不病不痛哩!”
梁景笙頂煩她的嘴皮子,為堵她的嘴,拉她讓她把耳朵湊過來,低聲道:“那夜我把當家惹生氣了,所以眼皮兒才腫哩,你沒瞧當家不給我好臉嚜。”
“啊?”王媽瞪圓了眼睛,心噗通噗通跳得有些快,結結巴巴:“我以為是姨奶奶同當家……”她沒把話說全,臉上一熱,她還以為當家的在床上鬧姨奶奶,這眼才腫得跟桃兒似的,竟是生氣兇姨奶奶。
“這可怎的好喲?”
梁景笙不曉得她怎把話說到一半便掐了,聽她這樣問,戲自然得做全套,可臉上的赧倒也是真的,“等我,我尋着機會,哄哄他便好了。”
在王媽眼裏,惹自家男人生氣便是天塌了,哄好保不齊心裏疙瘩還在,聽罷也不說話,想是姨奶奶難哄哩,顧麻子這樣的匪頭子,心最硬。梁景笙想着顧招懷最好同他大生氣一回,一氣之下給他攆出顧家大院,他好自在回家見爹娘。兩人各揣各心思,難得有了片刻安靜。
他以為行清節一過,顧麻子便要處置他,可祭完老祖宗,顧麻子留下話回大王嶺一趟,沒了人影。
前幾日他托人去城裏方家米行打聽,接親路遇上土匪這一遭,一開始還打聽不着,後頭花錢買通個管事婆子,才聽來。
“咱少奶奶擡花轎那日,是險哩,遇着大王嶺上那挨千刀的土匪,少奶奶親弟弟為了她,給土匪搶去了!消息傳回親家老太太那兒,老太太當時便暈了,可憐吶。”大院的管事媽子總能做到悲天憫人卻又事不關己不傷心,顧麻子托付那人又給了她幾塊大洋,與方家結親那戶人擱哪兒住,家裏幾口人全說了。
一去下嶺村打聽,消息很快傳來,老梁家丢了老幺,具體怎麽丢的,村裏人不曉得。
他怪自己年紀大糊塗,城裏方家好歹有頭有面,丢了少奶奶豈會善罷甘休,邱二虎說是從方家轎子搶來的,他便也信了!擡了轎子動了心思!
顧麻子上了大王嶺,邱二虎這貨剛從城裏窯子回來,吃醉了酒,兜頭挨了顧招懷一巴掌。
這一巴掌可給他打蒙了,由兩個兄弟攙着坐到椅子上,大着舌頭叫:“大哥,你、你上嶺子來……嘿……”邊笑邊說,沒個正形,由倆兄弟攙着才沒滑到椅子下。
顧麻子氣得不輕,捏碎個核桃,仁兒往他身上扔,喝道:“吃酒吃酒!把你吃糊塗了!你送來那丫頭,是個男娃娃你曉得不!”
“嘿嘿……”邱二虎睜着迷糊眼,抓顧麻子丢過來的核桃仁兒嚼,“我曉得他是個男娃娃,可他長得也标志不是。”
“你!”顧麻子沒想他是曉得還往自個兒院裏送,從桌上抓過幾個核桃砸他,“你曉得是男娃娃,還往我院子裏送,我挨他罵哩,他說我壞,說我不要臉!”
邱二虎笑得揶揄,攙着他的倆兄弟也笑,給顧招懷一瞪,繃着嘴。
“是嚜,他是男娃娃大哥不也想着他,大哥不摸他,他能罵大哥嚜……”他晃晃腦袋,費力睜着眼睛給顧招懷剝核桃,“你不曉得,男娃娃自有男娃娃的好哩。”
顧麻子狠狠嚼着核桃,皺眉瞪圓眼睛:“好!哪兒有好!他脾氣快趕上我!紅着眼睛淌着淚兒罵人,沒見過這樣的,要把我的心紮爛才罷休。”
倆兄弟繃不住,笑出聲兒來,邱二虎也跟着笑,大舌頭說道:“這不就是,男娃娃的眼淚,比丫頭的眼淚還戳心窩子疼。”
顧麻子疑惑瞧他,一名兄弟松開摻着他的手,走到顧麻子身邊低聲說話:“二當家的,最近擱城裏得了個寶貝,男的,睡了,這幾日酸心窩子的想呢。”
“睡了?咋……”他想問咋樣兒睡的,快快住了口,話頭轉了個鋒兒,沉聲道:“不管他的事!把我原先那屋收拾出來,我在嶺上住幾天。”
“好嘞,大當家的屋,一直幹淨着呢,不用特地收拾。”
顧麻子再轉頭,邱二虎癱在椅子上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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