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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鐵定是要在病房裏吃了,邱二虎去八仙樓訂菜送來,趁天黑回大王嶺。王媽則回宅子給廚房媽子傳話,讓甭準備姨奶奶的份兒,不回來吃哩。

外頭雨還下着,晚了有點冷,是吃晚飯的點兒,長廊子沒什麽看護,梁景笙在病房裏待不住,跑到房外頭,瞧王媽走到樓底那兒的背影,心想她可要快些來接他回去。他倒是不怕走夜路的,只是不曉得路,皖城的老衖子道七拐八繞,他怕迷了路。

迎面上來個太太,瞧着不年輕,一身墨綠色兒綢子旗袍,光底下瞧着胸口到腰繡有東西,像是竹。她在這兒住有段時間,瞧梁景笙面生,斜眼打量她,嘴邊噙着點兒笑。梁景笙怕她瞅,溜煙兒跑回病房裏,順手合上大半的窗子,風卷着雨絲刮進來,涼飕飕。

醫院的光亮,許是曉得顧麻子傷了,倒也不怕他,走到他邊兒坐下,指頭劃着床面,問他:“你咋傷的?”

顧麻子不願搭理他,翻了頁書面,不鹹不淡應着:“擱槍打的。”

“他……梁景笙瞥了眼他腿,“他們為啥要打你哩?”他沒王媽的精明,想着什麽便問什麽,還有點兒好奇心在裏頭。

顧麻子瞥他一眼,瞧他那好奇樣兒,用他從前問過自己的話堵他,“眼紅我嶺上有一屋子大洋。”他話說得倒沒錯,皖城軍裏人人都想錢,他一死,邱二虎指不定帶兄弟扛槍突突,正好治一個擾亂治安收進牢裏,嶺子上的錢還不是随他們拿。

梁景笙瞪他,又忍不住問:“現還疼嚜?”飯後看護又來換了次紗布,這次他在燈下瞧得瞧得清清,顧麻子額上都淌了汗哩。

顧麻子嫌他一句話問個兩遍,土得厲害,唬他:“疼,疼得厲害。”

“我給你揉揉,成不?”說着,梁景笙又有些赧,擺着手:“不成不成,我給你……更疼哩……”他扭頭瞧窗子外全黑了的天,指頭撥弄床上的被面,“……沒使壞讓王媽不來接我回宅子罷……”

顧麻子早瞧出他那點兒小心思,哼一聲合上書,“我朝你使壞?使壞的是你這小騙子,不要臉皮裝丫頭!”

他擲地有聲,像受了天大的騙。梁景笙被他說得臉熱,轉過身支吾:“沒使壞就沒使壞,還要罵人。”顧招懷瞧他絞裙面,緊跟着道:“甭絞,這裙也我給添的哩。”

梁景笙給他說得有些委屈,轉過來擰巴着,眼圈兒明晃晃的沾點紅,“是你把我當丫頭哩!你還摸我腿根,我倆睡在一張床,我都沒有想和你親近!”他晃着腿跳下去,拉張凳子擱窗邊坐着,趴在窗沿瞧街上亮着的燈。一提這事顧麻子就氣,想着那日給他紅眼睛罵,今兒又來,書擲到枕邊也不瞧了,梁景笙縮了縮肩膀,不回頭去瞧,想着往後他腿疼,不給他揉。

顧麻子在醫院待了七八天才回宅子,那天兒是下午,梁景笙不同他記仇,摻着他走小石階,大半身子讓他倚着,瞧他一瘸一拐樣兒好笑,“你老沉喽。”

三個奶奶早來了信,擱大奶奶媽子那兒收着,見顧招懷回宅子了,趁出門買菜時候全交到顧麻子手裏頭,讓他看。

天亮得越來越早,梁景笙坐院子石桌子前舂筍子吃。昨兒他同王媽從後邊山竹林裏掰回來,青黑不溜挂着筍毛,他原叫小竹同他去,盤算一個小丫頭好糊弄,撒起丫子來追不上自己,他便再也不回來了,哪曉得給王媽知道,她怕跌份兒,姨奶奶寧要個小丫頭不要她,這不成。梁景笙便也如何去如何回了,給盯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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筍子不用剝,扔火裏燒熟再剝,擱點鹽和辣子舂碎吃。因顧麻子的傷,這幾日宅子飯食淡。短舂子聲一道道的,響在院子裏頭。顧麻子這幾日眼見着利索,讀完三個太太的信,走出屋頭來,“煙兒說想你呢。”

筍子舂好了,梁景笙夾筷子嘗鹹淡,聽清顧麻子的話笑,“嗳,當家你要給她回信,說我也想她哩。”他扭頭見顧麻子下北屋小階,抱着舂子跑到他身邊攙他。

“舂的什麽?”

他讓顧招懷瞧,“筍子。”

“給我嘗嘗。”這幾日,他嘴巴能淡出個鳥兒。

梁景笙沖他笑,嘴角勾勾的,鼻子尖兒有點紅,是使力氣舂出來的,夾了一筷子讓他嘗嘗,眼睛亮着等他誇。沒成想顧麻子牽着他進屋,他一下便想到了,可不能給媽子瞧見,說是吃辣傷口難好哩。

他又給他夾了一筷子,問他:“好吃嚜?”

顧麻子沒應,張開嘴巴等他喂,他笑着又喂了他一筷子,哄孩子似的,讨好似的,把舂子推到他面前,叫他:“當家的。”

含含糊糊,他應:“嗳。”

“你放我回家去成不?我想我娘,她準兒擔心我給土匪宰了,行嚜?”他一雙黑黝黝眼睛望着顧招懷,“我不是丫頭,也不能給你生娃娃哩,你娶了我,是虧了大錢。”

顧麻子瞥他,倒要聽聽他還能說些什麽。

“我留在院子裏頭,天天還要吃你的用你的,這樣……花你的許多錢!”

顧招懷眯了眯眼睛,心想你這小騙子真能唬人,咽下嘴裏筍子,“你也曉得你吃我的用我的,細米白面是天上下雪哩,是不?”

梁景笙一聽便明白他不願意,不死心底氣沒那麽足,偷摸瞧他,“我以後,每月上城來還你錢。”為了表誠心,緊接着道:“不管多少哩,我一點點兒,總能還清的。”他還想說些什麽,給顧麻子打斷。

“還到我身兒入土啊?說不準的,你還跑了呢,我不能放你回去。”他板着臉,“城裏頭都曉得我新娶四姨太,好端端的人沒了,往後誰還敢嫁我丫頭啊。”

梁景笙沒忘這人原來是個土匪,聽他不肯卻也沒能一時想開,垂着眼兒不說話,抱回自己那個石頭舂子,不知在想些什麽,顧麻子叫他一聲,恍惚應了聲“嗳”,又低下了。

顧麻子說不準自個兒不放人是想些啥,反正就是不樂意放哩。見人臉上剛才那陣兒笑模樣沒了心裏又不願,板着臉黑沉沉的。

“往後不給你舂筍子吃,也不幫你穿褲子,你這……是石頭打的哩。”

梁景笙抱着石舂子,埋着頭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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