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老黃牛馱着他飛到天上,把他擱雲上睡了一覺,輕飄飄,軟綿綿的,又把他馱着下了凡。梁景笙做了一夜的糊塗夢,睡醒筋縫兒都在酸。

王媽在屋外頭候着,聽見裏頭喚,撣着圍裙上的灰,跨過屋門檻。床上帳子還沒勾起來哩,梁景笙揉着模糊眼,呆坐在窗沿,軟着嗓子問:“當家的上哪兒去啦?”

王媽走過來起帳子,瞧清他“呀”了一聲緊跟着笑,到櫃子前給他拿鏡子,邊疊被子邊答:“當家到前院跟賬房先生對賬哩,早該對了,這都四月底啦!”

梁景笙皺眉瞧自個兒的腫眼皮,指頭捏着拉,“王媽,往後我再也不喝酒哩,辣喉嚨不說,眼睛也成核桃哩。”

“喲喲!”王媽打他的手,“姨奶奶咋能這樣捏哩,別捏醜喽!”她給梁景笙揉眼睛,橫着眉罵:“都怨那些臭當兵的!喝酒喝酒!酒是他們的命!”

“待會兒我給姨奶奶拿毛巾敷敷,嗳喲……”她長籲短嘆,“這可咋的見人哦!”

眼皮腫眼睛便澀澀的癢,給梁景笙揉得有些紅,擱鏡裏自個瞧自個兒發笑,“我小時候給蜂蜇過,也是這樣腫哩!王家丫頭笑話我,說我是豬頭臉子吶。”

王媽給他逗得彎腰笑,給他順頭發,“姨奶奶咱不興這樣自貶份兒,要說皖城頭裏別家的姨太太,我也瞧過不少,比得上咱奶奶的,沒幾個呢!”梁景笙不應她,曉得應她便要沒完沒了了,王媽頂會拍馬屁哩。

不止是宅子賬上的事兒,還有些步兵團的事兒得理,下邊三個營長不服他歸不服他,大點的事兒卻也不敢自做主,出了事他們擔不起,全擱副官送到前院書房。宅子裏這位賬房先生姓許,聘來有幾年,賬面上倒沒什麽問題。上頭老子嚴厲,下頭兒子便也不敢弄事兒,顧世炎十九了,正是最容易給女人騙的時候,賬上卻清清白白,至于大奶奶有沒有私下裏貼補他,顧麻子不管。二奶奶、三奶奶各自把膝頭兩個兒女帶回鄉下,支了兩筆大錢,同去年的份兒一樣,沒啥錯處。還有一大筆的,是三個奶奶同別家打牌輸的錢。

顧麻子苦出身,宅子裏明令不許抽大煙,打牌這項便準留下來。畢竟女人紮堆的地方,沒點消遣便圍着訴苦,苦嘛,是越訴越有,本沒有的,也得給別人挑出點兒來,一覺得苦這心就空了,空着空着就要拿點東西填填,這大煙就吸上了。

皖城軍每月給顧麻子開大洋,比起平頭百姓子算多,三百大洋。抛開他的各處私産,養活這大宅子裏的傭人、太太沒大問題,但也就闊不了。軍裏不服他的,除了瞧不起他土匪出身,另一面兒吶是嫉妒,他不露財,但皖城軍裏人人都知道他闊,曉得他鄉下有田,城裏有鋪子。領着三百大洋,要理的事兒不少,受的氣也不少。管着步兵團的旅長姓夏,娶了七個太太卻沒個一兒半女,脾氣可了不得,龜毛事兒多,每回顧麻子和其他團團長彙報軍情,沒個大半天不算完,好似他們是他家裏姨太太,聽他拿酸話刺耳朵。

顧麻子擱書房一待便是一上午,處理大多是掠寨子的事。軍饷得發,這大煙就得種,可不是哪個寨子都答應給皖城軍種罂粟,談不了只能搶,一撥撥的兵過去,一爿爿的罂粟種上,開那粉的、紅的、白的妖冶的花。這世道壞了,也只能更壞下去。

他在前院吃過午飯,伸着腰骨頭回後院,遠遠便瞧着一地的筍殼。姨奶奶帶頭剝着,丫頭、媽子自然不能閑,這可苦了王媽,一身白肉貼着褂子料,潤潤的沁出汗來,見顧招懷來了,苦着張臉:“當家的,你可勸勸姨奶奶哩,這哪能是她幹的活喲。”她紅着張大臉盤子,不像可憐四姨奶奶,倒像讓顧麻子可憐可憐她。

再瞧梁景笙,哪還有個奶奶樣兒,卷着襖袖子,在那兒默不作聲地剝,頭發絲兒都要給濕透喽。顧麻子擱丫頭手裏接過張椅子,坐他身邊兒,低聲同他說話:“你是怕院裏媽子們不曉得你是個男娃娃,掰這一堆回來,得剝到啥時候?”

他又那樣岔開腿坐,給顧麻子提醒這一下,并回來擡頭瞧他,抹着臉上汗,一點兒也沒把顧麻子的話聽進去哩,粗着嗓子:“你有你的事兒,咋還不許我做自個兒的事啊,沒你這樣霸道的人。”

王媽給他的話吓一大跳,掐身邊不曉事擡着頭的小梅丫頭手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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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麻子好端端問一句倒給他嗆,先沉了臉,酸言酸語自個兒喃着:“是,我是霸道,可也居不了這院裏頭第一哩。”

梁景笙曉得他擠兌自己兇,扯着凳子湊到他身邊,先軟了聲兒帶點哄人意思:“筍子曬幹,冬天給你烀肉吃,好不嚜?”

“嗳喲?”顧麻子扭頭瞧他紅撲撲的臉蛋,“我哪敢吃,菩薩才能吃吶。”他話音剛落,梁景笙凳子一挪,刺耳嚓的一聲響,離遠了顧招懷,埋着頭繼續剝筍殼,“不要拉倒,我曬幹留給我娘哩,一條也不給你。”

顧麻子聽清了,挪着凳子離近他,腳碰他的腳,“嘀咕罵我吶?”

梁景笙眼睛給汗浸的亮亮的,擡頭惱他,拿筍殼子丢他:“誰敢罵你,兇巴巴的,我烀好了,不、不讓你嘗!”顧麻子這會兒倒笑着,努嘴“哦喲”着,“瞧瞧,這是誰在兇?兇大王嶺大當家的,你占頭一份兒哩。”

梁景笙給他說得窘,偏過頭去,背對着他剝。顧麻子正了臉色,走過去拉他,不顧他掙給牽到井邊,給他洗手上的筍毛,頭也不擡吩咐媽子,“去廚房抱些柴火來,把火堆燃着。”

“你以為我沒剝過是不?”他對上梁景笙的眼睛,慢悠悠道:“先燒燒再剝,筍毛紮手生疼。”

“你這……梁景笙垂着眼,瞧他給自己洗手,“咋一會兒好一會兒兇的,讓,讓人摸不透哩……”

顧招懷只管笑,“往後你就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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