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後頭宅子裏還有過幾回這樣兒的,但邀來的男女同學愈少。近來的一回,便只有兩人,秋二小姐和許行長家幺女兒,明眼人一瞧便明白嘛,主意兒在秋二小姐身上吶。再往後便只有顧世炎同二小姐了,約着吃飯、看電影,樣樣兒都清楚着,談朋友哩。
皖城的冬天不算冷,頂冷的時候不過飄一層薄雪。十二月二十,顧招懷同大奶奶一塊兒,到秋家下聘。後院花廳四面兒的薄簾子給放下了,梁景笙擱麻将桌子上練字吶,玉容這小丫頭本和他一塊兒練,巷子尾盛家的小丫頭一尋她玩,心便作鳥兒飛了!凳子上長針——坐不住!給三奶奶教訓兩句,頂着紅鼻子讓媽子帶着玩去了。
二奶奶來東西不爽利,摟着個暖水袋子,正倚着煙兒肩,疼得眼眶都紅喽,煙兒正給她揉,安慰她:“這月咋能疼這樣利害?”
“不曉得。”她音本就軟,不舒服便更甚,柔柔弱弱瞧着可招心疼,煙兒便有一搭沒一搭同她說話,給她揉小肚子,嘆着:“大奶奶往後可享福哩!聽她那日說,為了迎少奶奶,當家在城東原來那地鄰兒,又新買了間三進的,離得不遠,一條巷子吶!”
“是哩,說是大奶奶要願意同少奶奶一塊住成,不一塊住也成!”蓮蓮勉勉提起點精神,附和她的話。
“不過也在皖城住不了幾月,九月份,世炎不是到上海考學,大奶奶準兒一塊去。”
這事兒二奶奶可就不知道了,眼兒一亮,坐直,“到上海?可遠哩。”
“可不嘛。”煙兒壓低聲兒,“大奶奶不一直不願張羅娶少奶奶,現兒張羅起來也是為這個!先娶少奶奶定定大少爺的心。聽說,秋家那個也是有志氣的,要跟世炎一塊考吶,你還不曉得罷,現下女娃娃也能進大學哩。”她低低笑着,“說是晚幾年要娃娃。”
蓮蓮也跟她一塊兒笑,“往後院裏頭只剩咱仨喽,不過你我,也就幾年的事兒。”
說起這個,煙兒就惱,想起剛才自個兒的丫頭片子,橫着細眉毛:“哼!姐姐你那丫頭還好,懂事又聽話。我那個,也不知是上輩子欠她哩,最好哭!快九歲哩還這樣兒好哭!我都煩哩,甭提男人喽。”
三奶奶給她逗笑,“嗳喲樣樣兒有樣樣兒的好哩,我那個丫頭,心腸太軟,你不曉得我幾怕哩,怕往後給欺負!”
“要說當初啊,生一個便好了,省得操心。瞧瞧大奶奶一個的,快咱多少年。”煙兒嘆氣,換了只給三奶奶揉肚兒的手。
“快哩快哩,人說一過三十五,日子飛也似的過。”肚子沒那麽疼,二奶奶扭頭瞧手邊練字的梁景笙,話頭引到他身上,湊過去瞧,笑嘻嘻的:“四丫頭的字可越寫越規整喽。”煙兒也跟着笑,伸長頸子去瞧,壓聲道:“四丫頭肚子咋還沒動靜哩,這都大半年喽,聽王媽說,當家的也不是不上床睡哩。”
梁景笙頂怕她們提這個,他個假丫頭,一輩子也懷不了娃娃。即漲紅一張臉,嗫嚅着不曉得咋樣答,二奶奶肘彎碰煙兒,埋怨她:“懷娃娃這事兒哪說得準哩,得瞧緣分,你甭吓四丫頭,往後的日子,可長着吶,年輕奶奶害怕沒娃娃懷嚜。”後一句她沖梁景笙說的,給他赧的一張臉更紅。
“成成成,我嘴壞。”煙兒笑,舉指頭給菩薩起誓,“菩薩吶菩薩,咱四丫頭能懷娃娃,小女子說錯話你莫怪罪。”言罷,朝梁景笙眨眼一笑,俏皮又古靈精怪。梁景笙給她倆折騰得字是練不下去喽,想方才她倆說起來的話,問:“少奶奶迎進門裏,大奶奶便不在院子裏頭住啦?”
蓮蓮答他,給他折練好的字帖,擱木匣子裏收着:“是哩,迎新娘子禮,也在城東新宅子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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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住,聲兒低下去:“當家咋能依哩……”出口他便悔了,倆奶奶大方說這話,定是早就給顧招懷曉得,說不準,他們早就這樣定下了。
煙兒仍笑着,不鹹不淡,不咋願提,低頭瞧匣子裏的紙,墨從紙背透出來,她瞧的眼直,“我們到底……到底不是他正頭聘來的哩。”要說怨,其實不算,她們擱大奶奶面前沒資格份兒,大奶奶原先有正頭聘的男兒郎,在嶺子上差一點便死了。她倆是家裏頭送上嶺子,還領了錢,不情願也得願,娃娃生了倆,恩怨便也算不清了。
梁景笙瞧她,她笑着瞧匣子裏的紙,一張明豔臉子,沾點哀似的。卻也不過片刻,她擡頭朝梁景笙笑,眼睛裏的哀沒了,豪氣萬丈樣兒,“歘”的把匣子拉上,“姐姐還能在院裏陪你至少五年哩,你怕啥,當家的疼你,你啥也不怕。”她和蓮蓮頭胎生的都兒子,年歲近,今年才十五,娶少奶奶,還得幾年吶!
下聘這事兒講規矩,何況是秋家,他家營着城裏頭八九家藥材鋪子,不說比顧家闊,但富得流油還當得起,顧家的聘禮便也不能委屈人二小姐。早早兒的便到秋家宅子外等候,天擦黑才回來,給足了面兒!
晚飯梁景笙早夥倆奶奶吃了,顧招懷也在秋家吃了七七八八,回到屋頭時,梁景笙正在洗腳。回宅子他先洗的澡,這回衣服倒穿得整齊,後院丫頭多,他怕吓着人兒!瞧梁景笙擱木盆裏洗腳,便也賴着臉伸進去,他腳多粗吶,刮人腳背!
梁景笙見他便想着三奶奶的話,直盯着他瞧。顧招懷得了他注視,面上止不住笑,“咋哩,我臉上真長麻子嚜?”
木盆子就那麽大點地兒,兩雙男人腳放着便擠了,腳趾頭碰着腳趾頭,他沒忍住,低頭瞧盆裏,小聲問他:“娶大少奶奶進門,大奶奶便不擱院裏住了?”
顧麻子沒料他這樣問,愣了半晌才答:“你不舍得嚜?”他兀自來摸梁景笙的臉,梁景笙卻沒笑,繃着臉繃着眼兒,要哭似的,又問:“往後二奶奶、三奶奶,是不也這樣兒?”
“是。”顧麻子斂了笑,盯他眼睛瞧,“你心疼我嚜?”話音剛落,就挨了梁景笙的打,不讓他摸臉,低頭揉自個兒眼睛,他說:“誰要心疼你哩,你少往自個兒面上貼金。”
梁景笙擱木盆裏踩他的腳,顧麻子瞧他,瞧着瞧着便笑了,“你還是個娃娃哩,不用曉得這些事兒。”梁景笙又踩,低聲說了句話。
顧招懷沒聽清,湊近:“嗯?你方才同我說啥?”
梁景笙沒擡頭,音兒低低的,“往後我陪着你哩,一輩子,你要嚜?”
“真的?”
他擡頭,“真的!”
“要!”顧麻子笑,“咋能不要,我就想你陪着我,就要你!”梁景笙擡頭也跟着笑,盆裏腳趾頭撓他,“你一雙大粗腳。”
大多事情,伊始不好,便難十全。他有大把大洋,能一個接一個的娶丫頭,娶到六十歲,娶到七十歲……可半道給梁景笙截胡,往後便只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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