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其實,陸懷霆是“反省”過的——關于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從小到大,他和同母異父的哥哥都是出類拔萃的孩子,而比起哥哥,他還有一項更加難得的優勢:家境好。

自他記事起,父親陸明和母親戴晚晴,就已經摸爬滾打出一番名堂了,家裏有車有房有公司,他吃穿用度都很優越,所受的教育也比別人好一大截。所以,他比一般孩子有見識,早熟。或者說,早慧。

“慧”到六歲就對父母畸形的關系有了認知。

一般的家庭,往往是媽媽聽爸爸的,就算有些是媽媽的主動性更強,但大體上,二者是均衡的。然而在他家裏,陸明是絕對服從戴晚晴的。偶爾,在外人面前,戴晚晴會給陸明幾分面子,扮演一個常見的妻子。

她給他的面子,就像施舍。施舍完了回到家裏,陸明會遭到相應的剝削。

他很小的時候,看到陸明跪在戴晚晴面前又哭又求,心裏震驚又恐懼。等震驚與恐懼過去之後,是惡心和抗拒。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要像陸明那樣。

可他要哪樣?

童年的生活裏,他接觸最多的人無非就是父母,不要像陸明,那就只好像戴晚晴。他不知不覺中模仿着戴晚晴。

等到大一些,大約是小學,他開始在戴晚晴的允許下接觸哥哥聞熙。這個哥哥,優秀得不可一世——而且是在被人欺負的情況下,優秀得不可一世。

“別人欺負你,你不怕嗎?”

“為什麽要怕?怕就會更加被欺負。”聞熙笑着說,少年的臉好看得炫目,笑容像在發光,“如果被欺負,第一,不要怕,至少不要讓對方看出來你在怕。第二,努力變成一個厲害的人。”

“然後呢?”小孩兒眼睛發亮地看着哥哥,“變厲害以後,報仇嗎?”

他想到父親陸明,如果他變厲害了,會怎麽對戴晚晴?

哥哥說:“報什麽仇?厲害了以後,不會把那些人放在眼裏,他們不重要。”

他們不重要。

好多年裏,他并不能理解這句話,只覺得很酷,不是一般人的境界。能這樣對待“仇人”的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就算現在不是,将來也會是的。而他,要追随這個厲害的哥哥,永遠跟着他,将來做一個能懂得“他們都不重要”的人。

為此,他向一切“厲害”學習。

媽媽這麽強大,這麽成功,她顯然是厲害的。所以,他更加拼命汲取媽媽的為人處世之道。還有很多像媽媽這樣的成功人士,也很厲害。他去了解他們,學習他們,模仿他們的思維與思考……

十二歲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媽媽的商業好友們誇贊“有頭腦”、“有魄力”、“可怕的潛力”……他在一步步,一點點變得“厲害”。

這有錯嗎?

本來,他一點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就在這時候,哥哥開始疏遠他了。那年,哥哥十八歲,剛剛考完高考,進了公司實習。兩個星期後,哥哥參與的項目發生了火災。

這件事,因為有哥哥參與,他格外在意。所以他做了很多了解,也有一些見解。當哥哥來和他聊起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見解說出來了。他自認分析準确精辟,也很贊賞母親的手段,說得頭頭是道。

可是,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呢?

——他的感覺很明顯,從那天開始,哥哥先是躲避他,後來是疏遠他。

他很生氣,幹脆也疏遠了哥哥。後來哥哥生病了,他去看他,卻發現他寧可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寫信,也不願意跟自己多說幾句話。

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有什麽錯,以至于哥哥抛下了他。

至此,沒有人對他說過他是怎樣的人。所有人對他的評價,仍然是學習上和能力上的,那些溢美之詞如此動聽,構成了關于他這個人的形容。

直到有一天,夏正宇指着他,說“你這個人,是魔鬼”。

——陸懷霆是個怎樣的人?

“優秀”、“有潛力”、“不愧是戴晚晴的兒子”……

——不對。陸懷霆是個魔鬼一樣的人。

——可是為什麽,他認真努力變成一個“厲害”的人,最後成了魔鬼?

反省……哦,不,是自我認知,進入一個狹小的、逼仄的、悶不透風的黑暗空間,他偷偷地反複問過自己,卻始終沒有确定的答案。而他什麽都還沒弄清楚,他哥哥已經不要他了。

這不公平。

——說好了一起創造未來,你為什麽丢下了我。

——請你告訴我,為什麽。

“為什麽?”陸懷霆從夢中驚醒,眼前的光線晦暗,讓人一時分不清時間。

他不知道這是幾點了,只定定地瞪着窗外。眼睛适應了當下的光線環境後,意識漸漸清晰了,大致判斷出時間,五點左右吧。

他想起了自己在夏正宇家,此刻身上蓋着被子,沙發旁邊還放了一臺取暖器,正開着中間一檔,面向他的那一面燒得紅通通的,看着就暖和。

他睜着眼睛躺了一會兒,腦海中薄薄的夢境漸漸消散,連同夢中的感覺也一起帶走了,人便輕松起來。他掀開被子起身,疊好被子,抱着它小心地往夏正宇房間走。

這個時間,萬籁俱寂。

他把被子放在夏正宇床上,環顧了一周這個房間。這個地方他也來過,兩年多了,沒什麽變化……不,變化還是有的。有些夏正宇曾經送給他的東西,如今尋覓不到蹤影了。

他打開書櫃看了看,在一個平放的盒子裏,發現一沓信。

稍稍翻一翻,他就知道,這是當初讓他嫉妒得發瘋的信。因為這些,他才去接近夏正宇,想要奪走他、弄壞他,讓聞熙生氣難過……可是壞事做到半途,他既沒有勇氣繼續,也半點都沒敢告訴聞熙。

——陸懷霆是個怎樣的人?

是個懦弱的人。

他吸了口氣,把信收好放回去。轉身出了門,在客廳給奶奶留了張紙條,悄悄離開了。

手機鬧鐘響起來的時候,夏正宇無端端地抖了一下,眼睛猛然睜開,眼前首先看到的是聞熙的鎖骨。昨晚很好,他是窩在聞熙懷裏睡的,幾乎沒有動過。

他悄悄摁掉鬧鐘,鑽出聞熙的懷抱,離得遠一些看他。

昨天那頓飯上,聞熙給他潑了兩盆狗血。一是,他們早就相遇,卻兜了一大圈才認識。二是,陸懷霆的強吻。

這兩碗狗血要是一個月前灑下來,他可能要嗷嗷怪叫一番,可昨天那樣的環境和氣氛,加上冷了一個多月重新坐在一起的溫存,讓他心軟,也讓聞熙的話顯得不那麽具有沖擊力。

昏暗暧昧的燈光下,聞熙說完了話,看着他,眼神有幾分小心翼翼的意思,仿佛等着他裁決。他回視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才恰當。

相對半晌,他的視線落在聞熙嘴上,忽然福至心靈,伸手碰了碰那兩片微涼唇:“那你今天,可以親我了嗎?”

說完這話,他看到聞熙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千載難逢地露出了害羞的端倪。目光微微閃爍,眉睫低垂:“正宇,那天,我……”

“你是不是覺得,不配碰我?”夏正宇接道。

聞熙:“……”

好,沉默就是默認。

夏正宇收回手,壓着聲音開懷地笑,笑了好一會兒,瞪着聞熙:“你怎麽那麽矯情?還是,潔癖?”

然而聞熙搖搖頭,回答:“都不是。正宇,我也有自卑。”

他愣住了。

他沒有想過這一點——聞熙怎麽會自卑?他站在那裏,就是完美本身。他這樣的人,為什麽會自卑?

“沒有人是完美的。”聞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說道,“你記得我之前想讓你更了解我那一回嗎?那時候,我以為只要帶你去看看我過去呆過的地方,就算完成這個環節了。但其實,這麽做只是安慰我自己。有些話,我自己不開口說,是永遠不能算敞開的。”

于是,夏正宇第一次知道聞熙是怎麽過來的。

關于父母離異,關于童年,關于與母親失合,關于自欺欺人放棄本專業領域和其承載的夢想,關于和陸懷霆趨向歧路的相處……一個他曾經不了解的聞熙,撥開雲霧,出現在他面前。

這個聞熙,是猶豫的,是膽怯的,是退縮的,是糾結的。他不善于把話說出來,不善于解釋,本能喜歡繞開問題,非得到沒有辦法的時候才肯回頭把繞過的東西攤開,面對。

正如當下。

“我想了一個月,決定讓你認識真正的我。”他看着夏正宇,眼神裏等待裁決的情緒更不安起來,“只有你,這麽完整地認識了我。你還願意繼續和我試下去嗎?”

夏正宇動了動唇,什麽話滾到嘴邊都好像不合适。

他只好傾身湊過去,低頭吻住他。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聞熙的差距沒有那麽大。外在的差距,都是障眼浮雲,他總會趕上的。在心裏,他是個中二、別扭的臭屁小子,聞熙也不過是個小心、猶豫的小孩而已。冷靜、強大,只是保護自己的外衣。

而他,是第一個脫下他這層外衣的人。

“聞熙。”他伸出手指,輕輕磨了磨聞熙的嘴唇。

聞熙醒了,眼神頗為清明,笑了笑:“幾點了?你是不是該去學校了?”

“啧,一睜眼就這麽掃興。”他嘟囔一聲,把手指收回去,卻突然被聞熙握住,然後,指頭就被聞熙溫暖的口腔含住了。

這是讨好他。以往,這種粘糊糊的讨好,只有他給聞熙,乍一下這麽反過來,他有些不知所措,三兩下就被撩得冒火。聞熙扶住他的腰,和他湊近,邊糾纏在一起。

“我的意思是,你該去學校了,抓緊時間。”聞熙在他耳邊用氣聲說道,溫熱的氣息萦繞在脖側,癢癢的,他腰都軟了,一頭陷進早晨的欲望裏。

夏正宇走出酒店時,發現天氣放晴了。

還是清早,已經能感受到陽光的溫度,鋪在人間,生機勃勃,清透幹淨。而陰影,一時間都不知道藏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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