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酒桌應酬果然是最沒有生産力的社交活動，人們既不好好吃飯，也不好好談事情，仿佛都以互相灌醉為己任。夏正宇好不容易捱到尾聲，實在被烏煙瘴氣憋壞了，跑了趟衛生間。

這家酒店的衛生間倒是不錯，明亮幹淨，都是小隔間。他前腳關了門，後腳就有別人進來了。

“唉，我說……那個聞熙，果然長得好。”其中一個人壓低了聲音說道，語氣暧昧。

另一人低笑，又嘆：“你就別惦記了，聽說他跟和春那小子有事兒……我看這話有譜，和春那小子仗着顧家，什麽時候不是臭脾氣，要不是有事兒，哪麽能跟聞熙合夥……”

“唉唉！”前一人打斷他，“你聽說過嗎，他是戴晚晴的種！”

“……不能吧？戴晚晴那個妖女……哎？不過你別說，好像真的有那麽點像，尤其是眼睛，勾勾的跟狐貍一樣。”

“我真就吃他們這一款的，他看我一眼，我都能硬！”

“……”

後面的對話越發不堪入耳，夏正宇氣得身上發涼，同時感覺血液沖到頭頂。他認得這兩個聲音，就是那位前書記的秘書，和他的朋友。

這兩個人，和春本來就不想接待。好好的年前最後一餐，也不知道這兩個人來幹嘛。考慮到基地的學生志願團隊中，還有那位書記家的小輩，和春在飯桌上态度還不錯。

但和春确實是個暴脾氣，夏正宇有時候甚至覺得，他身上有一股子流氓勁兒。要是讓他知道這番閑話，不知道會多生氣。

夏正宇現在就很生氣，他不想一個人生氣。

聽着那倆人進了隔間，他就出來了，迅速回到包廂，徑直到和春身邊，耳語了一番。和春聽罷，兩條眉毛一擰，臉色果然沉下來。

這時，餐桌上已經七倒八歪，整個包廂裏十幾個人，都三兩聚在一起說醉話了。聞熙也不太清醒，看他們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便換了位置坐過來，喃喃地問怎麽了。

和春擺擺手，說：“沒事兒。”

然後附在夏正宇耳邊，也低聲耳語。夏正宇聽完，臉上的表情又興奮，又略為擔憂，不太真誠地問了一句：“和總，這能行嗎？”

和春拍拍他：“去吧，有什麽問題，算我的。”

夏正宇伸出手掌，說：“真算你的哦！”

和春跟他擊掌：“放心！”

夏正宇屁颠屁颠地跑了。

和春沉沉的臉色才好了起來，看着面前的聞熙，笑了笑，仿佛知道對方在擔憂什麽似的，主動解釋：“你放心，沒什麽事兒，就你家小朋友發現了兩只臭老鼠，我出了個主意，讓他收拾一下。”

這話能信，就有鬼了，聞熙還有點理智的：“你讓他幹什麽壞事去？”

“我有分寸，你放心吧！你是我大學裏唯一熟悉的同學，你還信不過我嗎？”和春笑容燦爛。

聞熙：“……信不過。”

和春：“信不過也得信——哎，差不多了，咱們招呼一下，散場吧！”

說着，人就站起來，一副殷勤模樣去問在座客人，誰要叫代駕，誰要打車了。聞熙看着他的背影，想追上去再問問，但身上有點乏力，一猶豫，夏正宇就回來了。

他看包廂裏已經有人動身，就沒再進來，只在門外等着，甚至幫着和春張羅給這些客人叫車和代駕。小半刻鐘後，包廂裏就散得差不多了。三兩相聚聊天的，也轉移到了外面。

和春拉着夏正宇，回頭對聞熙說：“走啊！”

聞熙問：“李秘書和趙總呢？”

“早走了！”和春道。

聞熙皺眉：“真的？”

和春對夏正宇揚了揚眉梢：“趕緊把你聞老師拉出來，他都喝糊塗了！”

當下，和春是沒怎麽喝的，聞熙是喝了七八分的，夏正宇是只稍稍嘗了嘗酒味兒的。聽了和春的話，他立即進去把聞熙扶起來，撒嬌地摟着對方的手臂，說：“回家吧，都這麽晚了。”

聞熙吸了口氣，看着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

夏正宇卻忽然壓過來堵了他的嘴，吓得門口的和春暴跳起來“嗷嗷”叫。只輕碰了一下，夏正宇就退回去了，粘膩地重複“回家吧”。聞熙無語，跟他走了。

關于這天晚上的事，聞熙在幾天後才聽到說法。

——李秘書和趙總上衛生間，外面把手不知道被誰用掃把梗橫上了。更可惡的是，男衛生間大門外還挂了“維修中”的牌子，兩人愣是蹲了半個小時，才等到人來給開門。

這時候，聞熙在自己家裏和老聞過年呢，夏正宇遠在另一個城區，他知道了也教訓不到，只得建了個小聊天群，把夏正宇和和春都拉進去，針對他們的幼稚進行了連續十條的語音轟炸教育。

和春順手加了夏正宇，小窗問：“你聽到那一通，告訴他嗎？”

夏正宇想了想，回：“不用了，他沒必要知道。”

和春發了個贊的表情過來，後面跟着一條語音。

夏正宇還沒來得及聽，房門被敲響了。随後，奶奶推開門。

她很久不這樣直接推開夏正宇的房門了，乍一下這麽做，夏正宇還有點不習慣，正想抗議，擡頭看到奶奶一臉凝重，徑直走過來。

“奶奶，你怎麽了？”他放下手機，拉過奶奶坐下來。

奶奶嘆了一口氣，好像下了多大決心似的，說：“明天啊，我要去檢查一下身體。”

“哪裏不舒服了嗎？”夏正宇下意識打量她的臉色，倒是看不出什麽來，“大年初三，醫院做檢查嗎？要不我先打電話問問林叔叔他們……”

“不用了，你…...小陸，你的朋友，幫我約了他的家庭醫生。”

“哪個小陸？還家庭——陸懷霆？”夏正宇震驚地反應過來。

奶奶點點頭，接着把先前的事說了。夏正宇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等奶奶說完了，他抿着唇，久久沒有說話。

奶奶知道他極其抗拒陸懷霆，既然過來把事情講開，就是确定了态度的。夏正宇不言語，她也不會多解釋。

兩人相對沉默了好半晌，夏正宇終于開口：“那好吧，明天我陪你去。”

奶奶聽了，有些意外。她原先估摸着，小孩兒答應是會答應的，但沒想到這麽幹脆。

“你就好好檢查身體，別的事就讓我和陸懷霆去溝通吧，如果……如果檢查結果出來，你需要住院，就好好去住院，別想些有的沒的。”夏正宇說着，起身從書櫃裏拿出那個裝信的盒子，從最底層拿出一張卡。

“這兩年，你一直把卡放在我這裏，我也沒用過，爸媽留下的錢不少，你不要擔心經濟的問題，放心好好把不舒服的都治好，好嗎？”

奶奶低下了頭，輕輕吸一口氣，然後點點頭：“曉得啦，這麽啰嗦……”

夏正宇把卡放在她手裏：“你才啰嗦，不舒服為什麽不早點跟我說，把我當小孩子嗎？我都過完十八歲生日了。”

奶奶笑了笑：“以後不拿你當小孩子了。”

夏正宇丢過去一個“這還差不多”的眼神，說：“我去熱菜吃飯了。”便出去了。

就在剛才跟奶奶面對面沉默的時候，他腦子裏想了太多。

為什麽她這麽輕易就同意了他和聞熙的事情，她什麽時候開始這樣動不動就暈倒，上一次他親自碰上的暈倒是她的第幾次，他有多久沒有好好向老中醫那邊仔細問詢她的情況了，她想這樣藏到什麽時候，她想一個人孤獨死去嗎……還有，這兩年多以來，她真的走出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嗎？

——至今，他都沒有真正釋懷過。

——那麽，她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太太，又怎麽可能真的抹開了那份悲痛。

夏正宇站在竈臺前，忽然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自己更粗心、更自私、更任性的傻子了。本該是互相扶持的日子裏，好像全是老太太在護着他。

而他，不過仰賴着奶奶的保護繼續做他的小孩子。

這天晚上臨睡前，夏正宇向聞熙要了陸懷霆的微信，發了一條驗證申請，驗證信息上寫“謝謝”。不過半分鐘，這條申請就通過了。

陸懷霆回過來一句：不客氣。

別無廢話。

隔天近午，陸懷霆親自過來接奶奶，夏俊也跟來了。

夏正宇隔着車窗和陸懷霆對視了一會兒，重複感謝的話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陸懷霆也冷着臉，并不像平時玩弄他那樣僞善，只道：“上車吧，我家裏父母在，不方便，去我的公寓做檢查。”

夏正宇上了副駕座。

兩人一路無言，倒是奶奶不時和陸懷霆說幾句話，語氣語調都輕松，心态聽着是很不錯，車裏原本冰涼涼的氣氛也漸漸暖了起來，夏俊也會插幾句嘴。

不久就到了陸懷霆的公寓，陸家的梅醫生已經等候多時，設備也都從陸家運到了這裏。也不知道陸懷霆是什麽時候開始準備的。

夏正宇舔舔唇角，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

看奶奶和梅醫生進了專門清出來做這次診斷的房間後，到底挪到陸懷霆身邊，補了句面對面的感激：“謝謝你，陸懷霆。”

陸懷霆沒看他，淡淡回道：“不用，我只是為了報答她。”

“報答？”夏正宇投來不解的目光。

陸懷霆動了動唇，想說什麽，然而最終沒有說出來，語焉不詳地“嗯”了一聲，看起來沒有再和夏正宇說話的意思。夏正宇也不好自讨沒趣，便閉口不問了。

兩人這樣彼此冷漠相對的樣子，倒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坦誠、正常。沒有僞飾，也沒有過分激烈的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