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石棺裏的愛人12

從窗臺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教衆穿着清一色的黑袍，像是聞到了蛋糕香氣就撲上來的螞蟻一樣，舍生忘死，源源不絕。三明樞機主教站在人群前列，好像螞蟻中的奇行種，個大色紅，非常顯眼。

奧古斯都只不過朝人群走了一步，陳辭的額頭就重重地抵住了窗戶。

他聽不見花園裏的衆人在說些什麽，只能看到他們沒說幾句就動起了手。白色聖光和奧古斯都身上的黑氣沒完沒了地沖撞在一起，相互消融吞噬，每次都發出轟然巨響。窗臺上的玻璃杯因為這場交鋒而被震得瑟瑟發抖，之前還開得很熱鬧的花園瞬間變得狼藉一片。

陳辭看着有些痛心疾首。雖然那都奧古斯都為小神父種的花，但如果每天清晨醒來，能從窗臺上看到對方悉心呵護花草的背影，他也會很欣喜。

“奧古斯都！”

最年長的樞機主教大喊一聲，花白胡子在震蕩的氣流中揚了起來。與此同時，其他兩名樞機主教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以他為中心迅速靠攏。

主教的衣袖中閃爍着微弱的火光，無數教衆匍匐在地，謙卑地用額頭碰觸着泥土，以示自己的虔誠和敬意。

陳辭在看到那簇微光的一瞬間，也有了跪倒在地的沖動。那像是從靈魂最深處傳來的隐秘召喚，是穿越了無數雲層從蒼穹的最高處直接傳布下的福音……

信我。

愛我。

聽從于我。

陳辭捂住雙耳，和那種卑微怯懦的想法做着激烈的鬥争。他憑什麽要相信一個讓他的愛人飽受折磨的神明？！

教衆已經露出癡迷的神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主教手中托起的金盞，狂熱地高呼——

“光明！光明！”

能焚毀一切黑暗，帶給世間信衆希望與力量的光明之火，就在樞機主教的手心熊熊燃燒。但凡靠近那簇火光的黑氣都在滋滋的響聲中翻滾、變得稀薄，最後蕩然無存。

看到這一幕的教衆愈發興奮。無數只手高高伸向天空，黑袍沿着手臂滑落，那一雙雙膚色各異的、赤.裸的手臂就像是叢生的灌木，枝丫雜亂無章地向着光明而生。

三名樞機主教也恭順地半跪在地。當中一人把手中的光明之火高高捧起，迎着明亮如炬的太陽，嘴唇蠕動，念出一長串複雜難懂的咒文。原本只有黃豆般大小的火苗猛然向上蹿升了幾寸，仿佛吸收了太陽的光亮，瞬間奪目地讓人不敢直視。

“啊……神……”

教衆們紛紛低聲禱告，請求無所不能的、慈悲的神明能夠寬恕他們的罪過，賜予他們福德與救贖。

在此起彼伏的禱告聲中，奧古斯都的冷笑顯得尤為刺耳。

他和教衆穿着同樣的黑袍，但是就像兩條發源于同一片高原的河流，順着各自河床走勢，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奔騰而去，永遠殊途。

他身上的黑氣已經不如之前濃郁，神情還是冷冽依舊。他居高臨下地掃視着把自己當作了蝼蟻的教衆，嘲諷道，“自己都沒有能力做到的事，居然寄托在一個虛無缥缈的神明身上。可笑。”

奧古斯都雙指揉搓，做了一個摁滅燭火的動作。金盞底部的色澤開始變得暗淡，本不會被鏽蝕的金屬表面滋生出斑駁的鏽痕。主教手中的火苗左右飄搖，然而一直沒有熄滅。

樞機主教回頭看了一眼教衆，對着某個角落低喝道，“柏格森！”

遲遲沒有現身的第四位樞機主教終于緩步走進場中。柏格森既不像三位主教一樣彎膝跪地，也沒有和奧古斯都一樣站得愈發筆挺。他搖搖晃晃走向衆人，如同醉漢般對着什麽也沒有的半空舉杯，高喊，“幹杯！”

聖潔的白色火焰從他的手中燃起，與三名主教交融在一處，又盡數彙聚在了金盞之中。

這些因為信仰而生的力量仿佛成了光明之火的燃料，當衆人身上的白光被一點點焚燒殆盡的時候，火苗陡然大放異彩。

“燒死他！”

“燒死他！”

不知道是誰提出了這樣的號召，很快就如同傳染病似的遍布了人群。人們面露猙獰，龇牙咧嘴，對着場中唯一和他們信仰不同的人怒目相向。

奧古斯都擡手遮住眼睛，不為所動。

不斷消退的黑氣和愈發蒼白的臉色都昭示着他現在的處境。

“糟了……”

陳辭看到這一幕，不由自主低呼出聲。他整個人幾乎都已經貼在了窗戶上，鼻尖噴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結成水霧，讓花園裏的場景變得有些模糊。

群情激奮的高喊着“燒死他”的教衆，用來處死異教徒的光明之火……相似的情景曾經在奧古斯都的生命中出現過兩次。

第一次，他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親。

第二次，他失去了相知相守的愛人。

陳辭害怕奧古斯都在這樣的刺激下失去理智。他匆忙用手掌擦去了玻璃上的霧氣，緊張地盯着對方。

奧古斯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正午。年幼的他被人群推推搡搡地擁到了教堂前的廣場。光明神的塑像高高在上，憐憫而冷漠地注視着腳下的芸芸衆生。他從小就對那樣虛僞的神明沒有任何好感，偏開頭就看到了被捆綁在塑像腳下的母親。

幾只有力的手掌抵着他的背脊，不讓他後退。他的腳止不住地發抖，卻只能看着那個印象中遠沒有那麽蒼白憔悴的女人在無盡漫長的審判中垂下了頭顱。

陽光沐浴在她的白發上，褪去了所有僞裝，只剩下殘酷。

那雙曾經在失眠的夜晚撫摸着他的額頭，輕輕拍打着他的背脊的手，那哼唱過古老的歌謠，憐愛地吻過他的額頭的嘴唇，那長久地注視着他，飽含着一個母親能給予的最多的柔情的眼睛……

全都不見了。

在明晃晃的火光中化為灰燼。下一秒，連灰燼都被蒸為空氣。

讓一個善良的女人失去兒子，讓一個孩子失去母親，這就是所謂的神的審判。

“得想辦法……辦法……”陳辭急得不停拍打着自己的額頭。額頭上很快冒出了紅痕，他卻還是像熱鍋上迷路的螞蟻一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爬才是正确的路。

四位樞機主教合力吟唱，光明的贊歌響徹整座城市。有些虔誠的教衆甚至聲稱自己看到了光明神從空中降臨，柔和的聖光覆蓋了所有信仰神的樂土。在這樣的光明之前，所有的黑暗都必須被消滅，所有的惡魔都該滾回他們該待着的地獄去！

奧古斯都的身影逐漸被聖光吞沒。

陳辭的腦海裏突然冒出同樣的一幅場景。被審判的愛人，無能為力的自己，除了時間地點不同，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他站在窗臺上，又好像站在了那個現在已經變成廢墟的大教堂中。

主教莊嚴的面孔正對着他，神像掌中的光明之火生生不息。

他的神不承認他的愛情，那他能做的也只有……抱緊身邊的愛人。

“納西索斯，你可忏悔？”

“不。”

紛亂錯雜的記憶泉湧般擠入腦海，陳辭捂着腦袋，低低呻.吟。

“你是在笑我嗎？”

栅欄上趴着的那個少年有着一雙無比溫柔的眼睛，被他真誠注視着的時候，比聽取主教的布道更讓他心生歡喜。

教堂陰冷的地下室，大鐵門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吱嘎聲。平時入夜後絕對沒有人會經過的暗道上響起慌張如小鹿的腳步聲。這是連無所不知的光明神也不會有暇顧忌的黑夜，兩顆陌生的心靈靠得那麽近，仿佛最細小的顫抖都能在彼此之間傳導，相互依偎，一同取暖。

“親愛的……”

在掙紮、猶豫、喜悅、失落之後，是誰在耳邊一遍又一遍輕聲呢喃。那麽美好的月夜，薄如紗的簾布，愛人不會褪色的容顏。

“我深愛着你。”

“我是真的……不想忘記。”

在快要被這些時而甜蜜時而痛苦的回憶淹沒時，他感到了一股如芒在背的冷意。陳辭順着那個方向看去，只見柏格森嘴唇微動，同衆人一樣念着咒文，目光卻向上望着教堂的窗臺。

他看到他了。陳辭心裏一驚，随後鼓起勇氣回望了過去。

柏格森的嘴角勾起一個冷笑，似乎就在等着和陳辭這一刻的對視。他用掌緣抵在頸邊，輕輕一抹。

一個聲音壓倒了之前所有細碎的聲響，在他心頭炸開。

“和惡魔交易，沒什麽是不可能的。”

是的！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就可以從惡魔手中得到同等的回報。柏格森甚至能當上教廷的樞機主教，他難道還救不下奧古斯都嗎？

他需要和惡魔交易的咒文。

陳辭突然冷靜下來，他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沒有機會接觸到那些超自然的秘法，但是他有一個他們絕對沒有的東西。

“系統，你出來。”

被關閉了所有提示音的系統高冷道，“需要人家的時候就叫人家小甜甜……”

“閉嘴。”陳辭單刀直入，“給我這個世界召喚惡魔的咒文。”

系統哼哼唧唧道，“沒有。”

“不可能。”

“有也不能給你。”系統的聲音卡了一卡，随後的語氣變得機械起來，“宿主的精神健康值已經跌破及格，請宿主盡早接受專業咨詢與治療……”

陳辭知道他病了，但是他不想治。愛情突如其來又不可免疫，就像是一場瘟疫。他因此心跳失律，患得患失，有時候變得不像自己。

他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精神狀态導致他漸漸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控制，所以才會被迫接受那麽多不屬于他的記憶。既然小神父的記憶都已經從沉眠的水底翻湧上來了，那麽小神父的靈魂是不是也要回來了？

如果是他的話……

如果是他，一定知道這個時候該怎麽辦吧。

“提醒宿主！提醒宿主！輕生的想法非常危險，請宿主立刻接受心理咨詢！”

陳辭道，“你說過，沒完成任務前，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

“如果我的肉體不複存在，靈魂會去哪裏呢？”

“被困在某個看不見的囚籠裏，還是漫無目的地飄蕩在世上？”

系統：“……”

“如果要被囚禁在某個地方，我可以選擇在剛醒來的那個石棺裏嗎……”

“你想多了。”系統冷着臉道，“要是都像你這樣，我早就失業了。”

系統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切了個頻道，一個清朗的少年音代替了之前的電子音。它先大喘了幾口氣，然後馬不停蹄道，“看在業績考核的份上趁現在那個黑臉主管不在我給你開個後門不過你千萬別和別人說啊聽見了沒有？！召喚惡魔的咒文就夾在……”

一陣雜亂的電流聲響起。陳辭隐約聽到對方喊了一聲“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系統竭誠為您服務，查看劇情簡介請按1，人工咨詢請按2……”

陳辭沉默着站了一會兒，緩步走到書櫃前。系統說召喚惡魔的咒文“夾在”某個地方，如果那個地方是他短時間內無法抵達的，系統根本沒必要提，既然這麽說了，那就是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是哪本呢？

陳辭仰頭看着一櫃子的書，目光游移不定，最後停在了熟悉的書封上。

“怎麽又趴着睡了，起來。”

逐漸清晰起來的記憶裏，奧古斯都曾經一次又一次把兩手圈着書睡得安穩的他提起來，指着書封上被壓出來的小坑揶揄他。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吧？足夠厚實，封面也軟，當枕頭正合适。

陳辭搖了搖頭，把記憶連同不應該屬于他的想法都甩出去，一手掀開《神學大全》的書頁，飛快翻找起來。

上千頁的書，咒文會夾在哪裏？

轟。

大地都開始抖動，仿佛有沉睡的力量從地底被喚醒。

“神之光輝沐浴四海，黑暗與邪惡終無隐遁之地。”

“以光明神.的名義——”

陳辭連指尖都沒有顫抖，像是機器一般了冷靜而高效地翻動書籍。100頁，200頁，300頁……

“以光明神.的名義——”主教的聲音拖得很長，等到教衆的高呼響應慢慢回落才繼續道，“判處異教徒奧古斯都火刑！”

陳辭猛的擡起頭，手指輕顫，從書中拈起一張薄如蟬翼的紙張。

小神父在得知奧古斯都被抓捕後，從浩渺書海中找到的一句古老的咒文。他向來不愛看這些難懂的書，連掃幾眼都會腦袋發昏，沉沉睡去，那時卻能點着燭火，日複一日蹲在教堂的藏書室裏，與灰塵、書蠹為伍。

陳辭拎起那張紙，墨水寫下的咒文有些淡化，在陽光下才看得清每一個字符。

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咒文上的古老語言，一長串召喚咒從嘴中流出。

暗黑傳送陣的紋路在地板上浮現，一個帶着三分訝異的聲音在陣中響起。

“誰人幹擾我的安眠……又是你？”

陳辭直視着陣中那個渾身冒着黑氣猶如劇烈搖晃過後被打開的可樂的身影，平靜道，“是我。我要和你交易。”

那個聲音懶懶的，像是伸出爪子撓了撓發癢的後背，“這次又要交易什麽？”

“我要救他。”陳辭直指窗外大盛的聖光。

“哦哦，又是他。”

“……”陳辭知道這個惡魔一定錯把自己當作了小神父，不過他沒有心情計較這一點。“你能救他嗎？”

“四個樞機主教……哦，不，天吶。看我發現了什麽？三個樞機主教，和一個披着主教外衣的惡魔……”

陳辭打斷他興奮的呼聲，“能還是不能。”

“有些棘手呢……先說你能用什麽東西來換吧。”

“聽說你們遵守等價交換的原則。”陳辭道，“你可以從我身上拿走任何你想要的。”

“惡魔最想要的都是人類的生命……”

“可以。”

那個聲音安靜了一會兒，譏笑道，“哦，不。生命……你怎麽會以為自己還有那種東西？”

陳辭不解地看着它。

那團黑氣翻滾着湧上，吹起那張寫着咒文的薄紙，将它翻到了反面。反面寫滿了華麗的文字。邊框是地獄火的紋樣，右下角蓋着惡魔的火漆和一個簽名。

“你忘記這份契約了嗎？你的生命，早就已經交易給我了啊。”

陳辭恍惚了一陣，堅定道，“不，那不是我。”

“嗯？”惡魔将那張契約文書在空中來回扇動，像是無聲地嘲諷。

陳辭道，“三千年前和你交易的人是納西索斯，而我——”

那張契約被氣流吹到了他的眼前。

惡魔的火漆像是一團凝固的鮮血，隔了上千年也還散發着腥臭難當的氣味。火漆的下方，另一個契約人簽字的角落，赫然寫着兩個字。

陳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