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石棺裏的愛人18 [完]

光明之火朝兩人急射而來，卻在堪堪點燃了奧古斯都一縷散落的長發時戛然而止。銀色發梢的末端蜷曲虬結，化為簌簌落灰。那團火焰繞着兩人躍動盤旋，似乎在思索這是虔誠的信仰嗎？是嗎？不是嗎？

陳辭和火焰之間只有不到一臂的距離，他先是詫異于火焰的舉動，随後釋然。就和束縛着他的系統一樣，這個世界的規則也是有限制、有漏洞的。聖殿壁畫的審判只針對沒有虔誠信仰的人，光明之火會将庸瑣醜陋的靈焚為灰燼，但不是所有沒有堅定信仰的人都會甘為平庸，堅定不移的信仰……也未必是對光明神的信仰。

像奧古斯都這樣強大到孤單地活了三千多年的人，內心不可能空洞單薄，其中一定充塞着無比豐盈的信念和力量，足以抵禦聖殿的審判。

果然，那團火焰繞着兩人轉了許久，依舊沒有找到破綻，緩緩挪動着後退。

陳辭一把捉住了它。

高溫瞬間灼傷了他的手心，但他和片刻之前的柏格森一樣，絕對不會松開手。陳辭忽視了奧古斯都鐵青的臉色，嘴唇微動，繼續說完柏格森沒能說完的召喚咒文。

“以吾之名，召汝來此——”

“薩缪爾·阿爾伯特！”

奧古斯都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眉頭一皺，陳辭掌心的火焰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搖，溫度驟然上升。

“你在做什麽？！”奧古斯都壓低了聲音呵斥道。

陳辭躺在他懷裏，更能察覺到他陰冷的外表都壓不住的怒氣。穹頂上原本開始褪色黯淡的壁畫仿佛被這一聲呵斥點醒，光明神像伸出合攏的五指，遙遙對準兩人。

“信奉于吾……聽從吾之審判……”

那聲音在四壁上來回撞擊，顯得更為磅礴厚重，回響不絕。方才審判了一個無信仰者的神像神情更為肅穆，曲伸的五指光電纏繞。神像周圍的神使們紛紛轉頭盯住二人，雲層間漏下滴滴金色液體，甫一觸及地面便熔出一處窟洞。

奧古斯都橫揮長矛于頭頂，擋住了那些雨水般灑落的液體。他的眼神緊盯着陳辭，意外地有些寒冷。

“你要信……”

陳辭沒有多餘的力氣解釋，一手攥緊了奧古斯都的衣襟，讓他無論原本在信仰着什麽，都要繼續相信下去。如果他們現在死于聖殿的審判，一切就功虧一篑了。

奧古斯都猛地收攏了雙臂。惡魔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捅穿他的心髒，從創口湧出的血水都在告訴他——

就是這個名叫薩缪爾的惡魔，剜去了他心口僅剩的、最想留下的……

而他懷裏的人，現在，正在召喚這個惡魔。

心間橫沖直撞的憤怒讓他一時忘了抱着的是自己的寶貝，能夠頃刻之間吞噬生靈的黑氣從長矛上散溢而出，被他的指尖牽引，朝對方的脖頸纏去。

陳辭全心關注着召喚咒文是否生效，沒留意插在耳畔的三色堇已經被黑氣侵蝕了莖葉，剩下的花瓣無所依持，飄然下墜。

蒙蒙黑霧從地面的縫隙中鑽出，惡魔的氣息在聖殿中彌散開來。穹頂壁畫中的衆神感到權威受到了挑戰，傾瀉而下的金色液體愈發稠密。

啪嗒。

長矛的鋒刃被熔出了一道口子，非金非鐵的矛杆也滿是凹陷坑窪。

奧古斯都的腳邊躺着三瓣淡紫色的花瓣，他掃了一眼，将長矛往半空一擲，手掌虛握，在金色液體流淌吞沒花瓣之前，把它們都牢牢握在手中。

虛握的拳頭中尚有一絲空隙，他松開僵硬的手指，沒有被捏碎的花瓣灑落再陳辭的胸口。還是舊時模樣。

奧古斯都召回了爬向陳辭頸側的黑氣，結下咒文，黑色如同倒刺般自半空沖射向穹頂，與那些金色的水滴一一抵消，暫時抵抗了審判。

不知道自己從生死關中走了一遭的陳辭，依舊在全心全意關注着逐漸凝聚出身形的惡魔。

他之所以沒有想盡辦法攔着奧古斯都來聖殿，就是為了拿到光明之火，然後再同這個惡魔做一場交易。

是奧古斯都告訴他的，和惡魔交易沒什麽是不可能的。

柏格森用他的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是我在召喚你。”陳辭不等那個古老而傲慢的惡魔開口，便搶先道，“我要和你做一場交易。”

惡魔好整以暇地倚在黑色石臺上，完全不躲避穹頂灑落的液體。金色的液體一落在它的衣袍上，就變為烏黑，與墨袍融為一體。它掀起眼簾，看向陳辭，“什麽交易？”

陳辭道，“果然……”

從設定上看到地獄的入口就在聖殿地下時他還不敢置信，但看到惡魔完全不受審判之力的影響，他終于想通了。

這個世界的光明神和惡魔，兩種勢力看着絕對對立，其實都遵循着一樣的內在法則。一些凡人信仰光明神，為之奉獻出自己的金錢、愛慕、乃至生命，以換取神的庇佑與福祉；另一些則與惡魔做了交易。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無所謂信仰誰，非此即彼，都是在規則的操縱中。除非有人後悔了……比如柏格森。這個同樣在三千年前與惡魔做了交易的男人，為了換取教廷樞機主教的地位，獻祭了愛人的生命。永不凋謝的容貌、高不可攀的地位，三千年血染的歲月，帶給他的是無盡的痛苦和懊悔。設定上關于柏格森只提了這麽幾句，但陳辭從他的舉動中猜到了更多。

柏格森後悔了，寧肯舍棄主教的地位也要找回愛人，但惡魔都是奸詐的生物，想要從它們手中換回曾經交易出去的東西，必須付出比當初得到的更為昂貴的代價。他用了三千年找到了這樣惡魔無法拒絕的東西，陳辭在看完設定後同樣也想到了。

陳辭握緊光明之火，平靜地對惡魔道，“把他的記憶還回來。”

惡魔冷漠道，“他用一段記憶換了一條靈魂，如果想要換回去，至少要付出兩條靈魂。”

“不可能。”陳辭咳了一聲，堅定道，“你得不到任何靈魂。”

“那就……”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打開那座石臺的封印，把光明之火扔到地獄去。”

惡魔聞言色變，長袍無風自動，“你……你是怎麽……”

“我知道聖殿石臺下是地獄的入口，知道光明之火是神明留在世界用來制約惡魔的聖物，也知道你……”陳辭道，“薩缪爾·阿爾伯特，是地獄最冷血最無恥的惡魔。”

惡魔冷笑一聲，氣勢稍弱。“不知所雲。還是想想怎麽避過審判吧，我看你身邊的人，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陳辭飛快擡頭看了一眼，奧古斯都頭頂的金色液體交織成了厚重的雨幕，幾乎遮擋着看不見穹頂。

他不知道奧古斯都是靠着什麽力量支撐下來的，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外這個時候放棄。

比起奧古斯都本人，他更想要這份回憶。

小神父和奧古斯都的，他和奧古斯都的，三千年前的日日夜夜，現在的每分每秒，所有的回憶，他都想要。

也許系統會冷嘲熱諷他缺愛到了這種地步，但是他沒有辦法在知道自己和奧古斯都曾經有過那麽酸澀與甜蜜的過往之後，再接受它們只能由他一個人獨自品嘗的滋味。

奧古斯都能夠靠這些回憶獨自活過三千多年，他不行。他要把它換回來，如果惡魔不同意，那就用搶的。

陳辭捏緊了掌心的火焰，對惡魔道，“就算我死在這場審判裏，我也能在死前把它送到地獄去。你敢不敢和我打這個賭？”

他一手貼在胸口，自嘲道，“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曾經也是教皇親自洗禮，被寄予重望的見習神父呢。”

光明的咒印在他手中凝結，護住那團火焰，搖搖晃晃地朝石臺飄去。雖然搖擺不定，卻始終沒有被惡魔捕捉。

眼看光明之火離石臺只有寸許距離，惡魔高聲道，“停！”

陳辭疲憊地挑了挑眉頭。

“可以給你。”

“現在就要。”

惡魔翻轉掌心，托住一團小小的光點。光點幽綠，帶着些朦胧霧氣，像是夏日草叢中的螢火。

陳辭點了點頭，光明之火陡然加速朝石臺沖去。

與此同時，惡魔面無表情地将光點朝半空抛去。

光點瞬時消失在密如牛毛的金色液體中。

“奧古斯都！”

顧不上其他的，陳辭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惡魔從來不是什麽可以輕信的對象，他不相信對方會老老實實交還奧古斯都的記憶，就算對方一反常态這麽做了，也不代表他會原諒它們。

把他的愛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三千年，就用整個地獄來償還吧。

惡魔長號一聲，身影化為粉末，鑽入石臺之中。一直在抵擋着穹頂的無形屏障突然消失，半空中的聚集的金色液體鋪天蓋地朝兩人砸落下來。

奧古斯都撤去了全部的力量，穿過雨幕，接住了那團微弱的光點。光點在他的指間瑟瑟發抖。

陳辭握住他的手指，兩掌交疊，貼在他的胸口。“你的。”

指尖發力，光點散作粉塵，湮滅在奧古斯都心口。

陳辭躺在奧古斯都懷裏，清晰無比地看着一顆水珠逐漸占據了全部視線，心想，就算下一刻他們在聖殿審判中灰飛煙滅，好歹這一刻是完整的。

完整地記得，他們彼此相愛。

漫天金色的水珠消失在空氣裏，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穹頂的神像恢複了往常樣貌，高高在上，不往殿中投射一道目光。陳辭怔怔地看着眨眼之間發生的變化，直到額頭被人彈了一下。

“親愛的，你曾經告訴我，只有信仰最虔誠堅定的教徒才能通過聖殿的審判。”

陳辭手指發顫地捧住他的臉，“你……都記起來了？”

奧古斯都笑了笑，“我通過了審判，心底想的都是你，是不是說明我是你最堅定最虔誠的信徒？”

陳辭的手指撫摸過奧古斯都臉側，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

“那麽……現在可以對你的信徒傳教了嗎？”奧古斯都吻住他的指尖，“親愛的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