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深淵凝視着你05

深淵之上是一層無形的結界。

深淵之下是一只碩大的骨龍。

前者, 陳辭上次就見過了;後者,他正在認真觀察着。這是一只西方神話中典型的飛龍, 雙翼由薄而堅實的骨架撐開,頭有犄角, 尾如長蛇, 一呼一吸之間噴出的全是血鏽和海水的鹹腥氣息。

他們上方的結界裂開了一條細口, 在陳辭跌落深淵後又重新愈合, 仿佛從沒有開裂過。深淵的底部散發着微弱的幽光, 映出一龍一人的身影。巨龍的長尾正卷在陳辭身上,緊緊纏繞,勒得他的胸腔不住發痛。

“呼一一”

巨龍垂下頭顱,鼻息噴落在陳辭肩上,吹起了羽衣的一角。

陳辭盯着他,喊出了他猜測的那個名字:“埃尼阿克?”

巨龍憤怒的瞪大了雙眼, 長尾卷得更緊,陳辭感到最上方的肋骨吱嘎作響, 就處在被勒碎的邊緣。他咬緊牙關, 道:“我來見你。”

“從前我不是有意背叛你,之後也時常為此感到悔恨。現在我打算救你出去。”陳辭努力讓自己的神情和動作都顯得無比誠懇,希望能夠博取對方的信任, “我知道解開封印需要指南盤和三叉戟, 指南盤我已經拿到了,還剩下海神的三叉戟……相信我,我也會拿到手, 你很快就能出去。”

巨龍屈起前肢,龐大的身子往下蹲坐,探出一只前爪,搭在陳辭的肩上。陳辭只覺得肩頭一沉,再就是錐心刺骨的痛。巨龍的利爪刺穿了他的肩骨,鮮紅的血液正從肩頭散溢開去,将海水染成暧昧的粉色。

它不相信他。陳辭強忍着痛意,安慰自己,這沒什麽,很正常,任誰看到一個引誘自己痛失自由的背叛者,也不會立刻相信對方能夠幡然悔過。他需要拿出更多的誠意。

“你要怎麽樣才能相信我?”陳辭每說一個字,就會牽動肩上的傷口,流出更多的鮮血,“你是深淵之主,你是遠古神祇,你一定知道很多能夠檢驗我說的話是真是假的辦法。”

巨龍噴出兩股格外重的鼻息,似乎是在嗤笑他又在編造毫無可信度的謊言。

陳辭強調道:“只要你說出來,不管是什麽辦法,我都願意配合。”

巨龍的雙眸盯着他,一動不動,随後厭棄地移開。它屈起一只前爪,在深淵的石壁上一劃,石壁上漸漸浮現出一副線條簡單的圖畫。

畫上是一個天平。天平的左側放着一根羽毛,右側放着一個辨認不出模樣的塊狀物。從旁邊平躺着、胸口滴血的人像來看,那應該是從胸口取出的鮮活的心髒。畫中的天平正在朝着羽毛的一側傾斜,與之相應,一只畸形的鬼怪拔出了刀叉,朝着躺在天平邊的人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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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龍的爪子在石壁上點了點,天平便從畫面中浮現突顯出來,化為了實物。它又伸爪在畫前一抓,将一枚潔白柔軟的長羽放在了天平上。剩下的,就只差一顆還在跳動的心髒了。

巨龍的長尾向下盤了盤,空出了陳辭的前胸。陳辭低頭按在自己胸口,不敢置信道:“你是要我……取出自己的心髒?”

看那副壁畫的意思,将心髒放在天平上與羽毛比較輕重就是巨龍提出的檢驗他是否說謊的方法。如果天平傾向左側,說明他說了謊,他的心髒會變得比羽毛還要輕。相反的,則證明他說了實話。然而不管天平傾向哪一側……他取出了心髒,還能活嗎?

“能換個方法嗎?”陳辭的唇色發青,捂住心口道,“我……我還不想……”他還不想死。

巨龍的眼中滿是嘲諷。

它松開了纏住陳辭的長尾,長尾靈活的縮回了身後。同一時刻,它的利爪貫穿了陳辭的胸口,沒有留給他躲避或呼痛的時間,猛地往外一拽,扯出了一顆湛藍的心髒。

這顆心髒的好比是從原初之海中萃取了最精純的一滴水,從萬裏晴空中吸染了最幹淨的一抹雲色,剔透到讓遠古的神祇都有幾分訝異。海妖的心髒,竟然如此美麗嗎?

埃尼阿克不由自主松開了爪子,用前爪平托着,将這顆玻璃般易碎的心髒放在了神力凝結而成的天平上。它想誘騙海妖自願掏出心髒,可惜對方那麽精明自私,沒有答應這個要求。那就算了,它出手的一刻,原本想在掏出心髒後直接捏碎,根本不需要放在天平上審判。但看到心髒之後,它猶豫了。

那麽美麗的心髒,也會承載着污穢的謊言嗎?它是那麽幹淨澄澈,肮髒的東西又要隐藏在哪裏呢?

心髒被小心地放在了天平的右側秤盤上。霎時間,天平向右側斜去。只不過很快的,當埃尼阿克收回了捧着心髒的前爪時,開始傾側的天平就停止了動作,在一陣凝滞之後,重新恢複了平衡,甚至緩慢而持續的朝左側倒去……

假的。果然是假的。

雖然早就料到,親眼看到這一幕時,埃尼阿克依舊止不住地暴怒。海妖又一次騙了他!它試圖平息着胸腔中的燃燒着的怒火,以免讓自己再一次被焚為灰燼。

巨龍轉過身,将前爪對準了虛弱的海妖。海妖失去心髒并不會立刻死去,鮮血會慢慢從剜出心髒的創口中滲出,流淌整整三個日夜,直到徹底幹透。鮮血流盡之時,海妖才會徹底死亡,在那之前,它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盡情報複他。

前爪無情地落下,扣住了海妖的脖頸。

它最想捏碎的就是這裏,它永遠不會忘記就是從這瘦弱的喉嚨中發出了怎樣動聽的歌聲,融化了它心頭萬年壘砌的堅冰,讓歡欣愉悅的溪水重新淌過心田。

一支美妙的歌,一支不該存在于世間的歌,一支……滿是欺騙和背叛的歌!

埃尼阿克收緊利爪。忽然間,它又聽到了畢生難忘的那支歌。海妖的雙唇微微開合,嗓尖擠出的聲音沙啞,斷斷續續,幾乎不成曲調。與其說這是一支歌謠,不如說是一陣低吟,一段呓語。

沒有任何出奇的,但它就是……忍不住想要聽完。

該死!

巨龍憤而轉身,想要遠離那讓它心煩意亂的聲音,一回首時,就看到天平的一端穩穩地下沉。下沉那側的秤盤上,放着的是那顆湛藍剔透的心髒。

不,這不可能。

如果海妖沒有說謊……如果他沒有說謊……埃尼阿克甩着沉重的腦袋,開始回想海妖不久前說過的話。他說讓要相信他,他想解開封印救他出去……這些居然還能是真的。

即便是遠古便誕生于天地之間的神祇也不由感到一絲困惑,既然現在想要放他出去,為何之前又要背叛他?!

埃尼阿克暴躁地在天平前來回踱步,最後一爪攥住心髒,快步走到海妖身前,将它壓回對方的胸腔。

在這段時間之中,陳辭的胸口已經流出了不少鮮血,将白色的羽衣染得濕重粘稠、全是血跡。敞開的胸膛處失去了痛感,倒是持續失血帶來的疲憊感一直在侵襲着他的大腦。他半是清醒半是昏睡,低聲呢喃着一個可以帶給他力量的名字,只是這個名字時長時短,變幻不定,最後他張開嘴,突然覺得有些空空落落,仿佛那些曾經鮮活地陪伴在他身邊的人都只是一觸即碎的虛影。

“呼一一”

“呼一一”

真實的只有落在肩頭、頸側、臉頰上的粗重鼻息。堅硬如鋼鐵的爪子在他的胸口處不停擠壓,似乎想要把什麽東西摁回他的體內。這是……

陳辭眯着眼,恍惚地想要捕捉住近在眼前的那個名字。

“埃尼阿克!”

他驚喘着坐起身,第一反應便是伸手捂住胸口,免得流出更多的鮮血。然而他的掌心一片幹燥,擡起看時也沒有任何血跡。他的心髒還在胸腔裏有節奏地跳動,胸膛處沒有留下創口,就連身上的羽衣都還純白的像是冬季初雪。

陳辭擡眼看去,巨龍的鱗片上閃爍着瑩瑩金光,那是動用過神力的象征。他記憶裏的一切都曾真實地發生過,心髒、羽毛、天平,都不是他臆想出來的存在。埃尼阿克之所以現在能心平氣和地站在他面前,正是因為它稱量過了他心髒的重量。

他暫時贏得了對方的信任。

巨龍側過龐大的身軀,伸出前爪指了指頭頂的結界,又催促般朝陳辭噴了一口氣。

“是要我快點拿到三叉戟嗎?”陳辭猜測道。

巨龍緩緩點了點頭。

剛剛恢複的身子還有些虛弱,陳辭撐着石壁,眼神堅定道:“我會拿到的!馬上就能帶你離開!”

陳辭表過一番雄心壯志之後,生怕惹惱對方,又小小聲的問了一句:“我就要走了,能再好好看看你嗎?”巨龍一直用側面對着他,他們連一個長久的眼神交流也沒有。

巨龍噴出一口粗氣,随後一掃長尾,身形如蛇向遠處游去,很快不見了蹤影。

陳辭感到一陣可惜。不過比起第一次見面,這次雖然受了點苦,但好歹有了不小的進步。他見到了埃尼阿克的真面目,對方也像是暫時相信了他。只要順利解開封印,前途依舊一片光明。

……

巨龍離開之後,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它平日占踞的地盤。

傳說中巨龍喜歡收藏閃着光的珍寶,這其實是一種誤解。人類和人類的愛好可能迥異,巨龍之間的喜好也未必相同。對于埃尼阿克來說,它喜歡收集的是水晶球。

從前是因為它可以利用神力從成千上萬個水晶球中看到人間百态世相。現在則是為了,它可以在無數個水晶球中都看到同一個人的面孔。

它盤起長尾,蹲下身子,将腦袋擱在前肢上,趴在最大的一顆水晶球旁邊,專注地盯着球體中央的瘦小身影。

水波從他的身體兩側流過,随着優美的曲線起伏。成群的淺水魚也像是被他的美貌迷惑了,尾随着他游動,不時用魚鳍和魚唇觸碰他的軀體。

每到這時,巨龍就會顯得格外暴躁。

金光從它的爪尖溢出,注入水晶球,魚群的影像被金光激得粉碎,但被魚群環繞着的海妖卻分毫無傷。巨龍的爪子繞着海妖畫了一圈,将他圈在中間,不讓其餘生物靠近,這才惬意地攤出肚皮,繼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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