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理所應當的痛

? 我是役晨，那個堅持要把自己腦洞填平的中二女作家。今天要講的是我是一個表姐，純钰的故事，或者說只是她人生的某一個階段的故事。

雖然在常人看來，這件事已經有些年月，甚至被大家所淡忘，但是對于純钰來說，或許可以稱之為一輩子忘不掉的恐怖回憶，每每提及，還是會傷心欲絕，那時那地的諸多情愫一股腦襲來，讓人承受不住。或許只有我這個負能量吸收站一樣的表妹才能真正體會到她的絕望。

那段日子，純钰的情緒低沉，容易發火，容易煩躁，也容易哭。

那段日子有氣憤、苦澀、委屈，還有強制的平靜。

那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黑暗的篇章，翻過那一頁，或許預示着真正的成熟。

六年前，表姐懷孕。

如果你是個媽媽，相信只需要如上一句話，你就可以知道什麽是理所應當的痛。但當時的表姐并不知道。

突然懷孕，倆家決定還是順其自然，表姐雖然不大想生，卻不能逆了全家人的意，于是決定好好将寶寶生下來再忙工作。

當時，純钰是公司車間的實驗員，大小也算個小領導，于是将稍微重一點、輻射大一點的活移給下屬，自己為了躲避輻射，做了諸多調整。她的工作因為涉及到輻射，所以津貼很高，這也是純钰一直沒有離開這家公司的重要原因。

然而，下屬對她的态度轉變的比較大，雖然知道純钰懷孕應該多休息遠離輻射，卻不甘心自己多幹很多工作，內戰爆發了，直接捅到了老總辦公室。

老總的意思，其實是想勸退純钰，因為她将會有半年以上的時間無法完成每天的高輻射工作，然而純钰的工作确實毫無纰漏，此前也曾屢立戰功，甚至老總自己也稱贊過純钰是公司的未來之星。無論人事怎樣的威逼利誘，純钰鐵了心，不離職。解雇孕婦是犯法的，老總也沒有再堅持。但是小領導的職位是沒了，純钰變成了普通員工。

其實純钰如此堅持是有理由的，她的丈夫比她小一歲，也就是我的姐夫。如今看來還是跟我似的像個孩子，他從不過問家裏的柴米油鹽，卻也只能賺出只夠生活的那些固定工資。兩個人相戀十年以上，結婚仿佛是必然産物，要孩子雖不在計劃之內，卻也算是意外之喜。

如果此刻純钰的經濟來源一斷，未來生活堪憂。她不能離開。她心中只有這樣一個想法。哪怕孩子真沒了，以後再要也可以，但是如今正是事業的上升期，直接掐斷，心有不舍。

但是我看着她疲憊又堅強的樣子，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讓她歇一歇。孕吐越發嚴重。到了後期，姐夫每天護送表姐地鐵上班，在擁擠的人群中保護純钰和未來的孩子，像個英雄。

雖然如此，表姐的肚子一天大過一天，行走不便，終于還是中了招。

在那個寒冬的早晨，純钰摔倒了。更慘的是，羊水破裂。此刻孩子在腹中并不足月，卻也沒辦法等他再長大，手術當機立斷，純钰在手術臺上的時候，腦中竟是一片空白。

大夫說這類的手術風險性很高，寶寶降生的不是時候，或許還會有一些先天性的心髒不足，肝腎功能衰弱等病，孕婦也要承受身體上的極高風險。但是這麽久的堅持，讓她對還未降生的寶寶有了感情，無論如何，她都選擇立刻手術。

産房裏，她甚至都沒好好看看兩眼，寶寶就被送往了新生兒科。所有人都在擔心寶寶是否會健康，是否會有後遺症，忘記了這個費盡千辛萬苦的寶媽媽。她甚至聽到了得知生了女兒的丈夫和老婆婆的嘆息。

過了大半天，麻藥的勁兒才過去，然而她仍然無法入睡，躺在醫院裏慢慢地煎熬着。第二天我去看她，下床時她甚至虛弱的要倒地，有些耳鳴眩暈，表姐輕描淡寫的說。但我知道手術和術後宮縮針對純钰的傷害有多大，護士給純钰推子宮淤血的時候，我看她就那樣默默地流着眼淚，沒有抱怨沒有叫喊，是的，她知道沒有人能代她承受這份痛苦，誰也不能。

她體驗着從未有過的孤獨。後來醫生說，她患了很嚴重的産後抑郁。

純钰是一個人在帝都打拼，我們能趕去看她已是奢侈，二姨、姨夫還沒到退休年齡，十天之後，返回東北繼續上班，把表姐交給了她自己選的丈夫和婆婆。我因為工作的關系要留在帝都一段時間，于是隔三差五可以去探望她。

寶寶在溫箱裏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時光，表姐會堅持每天過去看孩子。到了終于可以抱在懷裏的時候，她整個人的神采仿佛都與以往不同。這是她的孩子，是從她身體裏分割出來的親孩子。她甚至不讓婆婆抱它，她害怕婆婆身上的那些挂飾會劃傷孩子柔嫩的小臉。

因為此事，姐夫甚至還同表姐冷戰過幾日，如果表姐再堅持不讓別人抱孩子，婆婆将會直接離開，所以最終表姐讓步，把孩子遞出去那一剎那，她感覺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然而姐夫只認為那是表姐的神經質，婆婆将姐夫從小帶大，怎麽能不知道怎麽哄孩子。

然而事情确不如姐夫想的那樣容易。婆婆只有在想要炫耀孩子的時候才會接過去，每當家裏來了親戚或者朋友鄰裏，婆婆都會将孩子抱過去炫耀，看它的眼睛和嘴跟我兒子多像。

而當孩子哭鬧時，卻又扔給純钰，說自己不會哄還得是親媽抱才行。

其實這些都沒什麽，後來純钰回憶那段時光時說。讓她感到痛苦的是無法替寶寶遭罪。寶寶在接回家後又住了三次院，第一次是因為臍炎，第二次肺炎，第三次是心髒問題。整個期間純钰的精神狀态差到極致，頂着黑眼圈的她擔心孩子會就這樣死掉。主治醫生說孩子的心髒有二級雜音，建議給孩子做彩超，懷疑寶寶的心髒沒有長好，這仿佛驗證了産科醫所說的不足月對孩子未來各種器官影響巨大。雖然最後檢查的結果是卵圓孔未閉，對孩子影響不大。但她不信。

她成天懷疑孩子有病，不斷的驗這驗那，在醫生給出肯定答案後，仍然狐疑的要命，自己在偶爾的閑暇時間不斷的用手機查關于寶寶的各類疾病初期症狀和心中疑慮。

一孕傻三年這話不假，拿東忘西的毛病越發嚴重，她所有的關注點都在寶寶身上。她生怕自己千辛萬苦生出來的可愛寶寶就這樣離她而去。她陷入了自我恐懼。

沒有人會像自己一樣擔心寶寶的，它的爸爸不能，它的外婆更不可能。他們都是自私的人。那個時候的她這樣想着。只有我是你唯一的媽媽。

評心而論，确實如此。

也不知道是否是工作環境的問題，純钰身上出現了很多問題，比如奶結。她的胸硬成石頭還發燒，去醫院通奶被按的痛比生孩子還厲害。她的奶水很多，兩小時必須排空，不然就會堵住。我看見她像個鬥士，全天都在和奶結戰鬥。每次吸奶就要将近一個小時。本來哄孩子就無法入眠，寶寶醒了她得奶寶寶，哄寶寶，寶寶睡了她就那樣看着寶寶，吸奶，洗吸奶器，她的睡眠時間是以分鐘計算的。她頂着黑眼圈變得越來越神經質。

有一次，她睡着了，徹徹底底的，結果堵奶了。燒，劇痛，胸硬得像石頭，打了電話，姐夫火速趕回家帶她去醫院，按摩，排空，那個痛苦比生孩子還要強烈百倍。據說如果奶結不及時治療，一周就化膿，化膿就只能開刀引流，拉一道口子不縫合，每天往裏面換一大條紗布，隔天取出再塞，沒有麻藥。

就這樣，純钰每一天都陷在極度驚恐中，奶結一次崩潰一次。

相比這些，純钰甚至都忘了自己□□開裂的問題。寶寶每吃一口她疼一次，剛開始疼的她直掉眼淚。她說，那時，姐夫正在旁邊玩手機，看她不斷掉眼淚只是摸摸她的後背，表示安慰。那一刻，她竟萌生了想死的念頭。

尤其是在夜晚，那種夜深人靜的時刻是她感受孤獨的最佳時刻。婆婆忙了一天睡了，寶寶玩累了睡了，老公也說感冒早睡了。只有她一個人開着小燈，聽着大家的沉睡聲和吸奶器運作的機械聲音，覺得整個世界只遺留下自己。雖然她感冒頭痛、腰疼、腸胃炎拉肚子、後背疼以及手上刮了一道口子不能沾水，但她為了哺乳期不能服藥就這樣堅持着。一切病痛只能硬熬。

每天頂着黑眼圈吸奶，喂孩子，洗涮。偶爾抱怨，姐夫還說她太嬌慣了。哪一個媽媽不是這樣的。這一切都是你的理所當然。

她早已忘了每天出虛汗內衣全濕透的難受，長久的便秘到只能用開塞露的痛苦，經歷寶寶鼻塞，怕它半夜沒了氣息整宿照看而漸漸變成漫長的失眠。

老公仍然在上班，晚歸應酬，休息日出門與朋友打球，說回家陪她，其實也只是在她身邊用手機玩游戲。

姐夫偶爾還會給寶寶拍萌照發朋友圈，然後收到很多留言和點贊，他會在表姐面前炫耀，自己被稱為絕世好男人。這讓表姐越發的難以承受。

她的心死了。誰也無法替她承受這份痛苦，好像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她理所應當的。

婆婆也開始糊弄事，兒子在的時候，做飯菜還好，兒子不在的時候，對付了事是經常。尤其是婆婆在月子期記賬這件事讓純钰氣悶很久，然而她卻無處發洩。

她的氣，姐夫知道的很少，大部分都是純钰自己在消化。自己在帝都打拼，父母遠隔萬裏，也不可能萬裏迢迢的麻煩二老。所有的痛苦只能自己獨自承受，她這樣想着。

後來，她曾試圖與丈夫商量請個保姆，卻被正好路過屋門口的婆婆聽到了，冷嘲熱諷一番，徹底打消了小兩口請保姆的念頭才翩然離去。婆婆的觀點是，現在你不上班，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兒子就賺那些錢，現在都花了，等孩子大了，哪哪都需要錢的時候，借錢都沒有地方，要請保姆也得是等純钰上班以後。

純钰的精神狀态越來越差，那天我看見她，甚至感受到将死的絕望。她不是沒跟姐夫叫喊過，但是從沒被理解過，姐夫的觀點與婆婆的觀點一致，所有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怎麽就你這麽麻煩。我想，這也是最終事情會變成那樣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那天我去看表姐，表姐的心情郁郁。她的雙眼沒有離開過孩子。她說，小役，我害怕。我害怕哪天寶寶會被熱水燙死，害怕寶寶會觸電身亡，她的腦中想象着各種慘烈的死法，似乎這些事情真的會發生在寶寶身上，為了避免遇害，純钰寸步不離的待在寶寶身邊，甚至到了眼睛都不敢眨的地步，我甚至懷疑這樣的她會猝死。

此前她曾遭受過身為媽媽的最大責難。事情發生在幾天之前，她給寶寶剪指甲，不老實的寶寶總是在動，結果她一不小心剪到了肉，寶寶開始嚎啕大哭，她也心疼不已，趕緊用碘伏給寶寶包紮。她看見如此傷心的寶寶，內心已經無比自責，卻沒想到丈夫和婆婆對她的指責會那樣劇烈。從他們簡單的話語中，她感受到了自己在照看孩子方面受到了否定。他們一定認為自己不配為人母，純钰說。她對自己的自責和受到的指責形成了雙重傷害，那一刻的她沖到廁所，用剪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看着血液不斷的外流，仿佛在替寶寶承擔痛苦。

後來姐夫給她做了包紮，姐夫開始有點懼怕她了。她看得出來。她變得越來越神經兮兮。

我看見她神經衰弱的樣子，已經不僅僅是心疼可以形容，她的黑眼圈很濃，強挺着精神不服輸。其實那時她整個人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後來我曾經在逛論壇的時候看見一個寶媽的自述，她這樣寫道：我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買個小冰櫃，再給孩子存上幾個月的冷凍奶，然後就一刀捅死自己一了百了。

我忽然很後怕，因為那天我本是要打開冰箱拿瓶飲料，卻看到堆成小山的母乳。那是表姐用吸奶器吸出來的母乳。我想，或許表姐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想要結束自己的悲慘命運，最終只能選擇死亡。其實還有很多年輕媽媽會選擇出逃，這跟死亡并無兩樣，只不過表姐會更有責任感？到如今，我已很難分辨。

但是我知道，無論我如何安慰表姐，甚至要親自照顧她，她都婉言相拒了。表姐骨子裏的觀念很傳統，但也偶有新鮮的思想，兩種思緒在同一個頭顱中沖撞，最終攪在一起難辨真僞。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痛苦，簡直逼得人無法生存，當她又一次奶結的時候，她決定結束自己如草芥一般的生命。

那天，姐夫單位周年慶，從中午就開始聚餐，他想給表姐一個小驚喜便沒有告訴表姐會早歸。也正是他的早歸及時的攔下了純钰的自殺行為。

據姐夫說，他回到家看到的第一個場景，便是純钰抱着孩子站在陽臺，那時天已經涼了，剛剛下過冬雪，開着窗戶很不合時宜。但他并沒有多想，以為她只是想透透氣。

可是等他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卻看見純钰抱着孩子，站在了陽臺邊上的椅子上，正要向窗外探身。他大喊，但是純钰似乎失去了聽覺，沒有絲毫的遲疑。姐夫兩步沖了上去，結果只是拽住了表姐下墜的身子一角，他死命的抓着表姐的衣領，腦中簡直一片空白。

幾秒鐘之後他才想起呼喊，樓下已經聚集了好些鄰居，在姐夫的呼喊之下報了警。期間純钰試圖将孩子先扔出去，趁早解脫，但不知為何，猶豫了幾回還是沒有成功。純钰的臉頰上全是淚水，你就讓我們死吧，她反複的央求她的老公，不斷地蹬踢。好在姐夫沒有撒手的意思。他不斷的“悔過”，想哄表姐放下情緒，不要亂動。但是顯然效果不佳。他們住的是七樓，如果真的跳下去，是沒有活命的機會的。

救下來的純钰和寶寶，被隔離開了，後來純钰也試圖自殺過，都沒能成功。

再後來，她好像慢慢的從那段時光裏走了出來。頑強的。

但是我知道，那段時間，她心靈上的創傷，再難愈合。

她明白了，降生為人，在這世間，注定是要孤身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