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間富貴(9)
“你他媽忘記當時你是怎麽說的了嗎?”黃毛的聲音極度刺耳,當時車外的轟鳴與車廂內播報的聲音将殷年的耳朵都快要刺破了一般,好像他無論如何都是無法擺脫那些黑暗的過去,哪怕自己現在身處光明,也總有影子,那影子,便是屬于他自己的罪惡源頭。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一些人,從出生就擁有者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有着豪華奢侈的生活,從一開始就贏在了起跑線上,那麽殷年的出生則是不幸的,是可悲的,因為好像從有記憶開始,殷年就明白,自己是不被期待的東西。
是啊,本身就是東西,不然為什麽會被随意地丢棄呢?
殷年記事很早,大約是從三四歲的開始,就記得有人在自己耳邊吵鬧,然後十分不愉快的甩門而去,另一個人就開始罵他,什麽難聽的話都能說得出口。
再之後,便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畫面,他被丢在廢棄的樓道口裏,身上綁着繩子,生怕他自己跑了,樓道裏面的人來來往往,指指點點,似乎對這種事情見怪不怪。
他沒有哭,只是仰着頭,看着肮髒樓道的燈光一閃一閃,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徹底熄滅。
也是這樣的冬季,也是這樣的大雪,他餓的慌,便開始啃自己的手指頭,他似乎聽不見別人說話的聲音,對此小時候的殷年沒有半分怨念,這麽聽不見挺好的,也就聽不見別人對他的閑言碎語,聽不見那讓他難受的憐憫與高高在上的施舍。
在他被餓的快要暈厥過去的時候,殷年被一群孩子圍住,吵吵鬧鬧的在他耳邊說話:
【嘿,又一個,你說他能活過幾天?】
【這麽小啊,感覺快死了。】
【真是可憐。】
【是啊,真可憐。】
那些孩子們一口一個可憐,眼裏卻是沒有任何聯名的憐憫的感情,他們哪一個不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可憐這個詞在這裏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殷年大概是真的命不該絕,在他幾乎都要看見聖光,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一秒,有人把瘦成皮包骨的殷年拖了回去,十分粗暴,十分不友好。
緊接着,便有面包和水放在他的面前,一個高大且一臉兇相的男人蹲在他的面前,聲音嘶啞難聽,散發着濃厚的煙草味道,說:“小家夥,我這裏有食物,有水,但是都不是給你的,是給幫我做事的人的,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幫我做事,要麽現在就閉上眼睛,祈禱着死後,會上天堂。”
殷年顫抖的趴在地上,他身上是被寒露打濕的薄薄衣裳,頭發一根根的黏在一起,嘴皮幹到起皮,身上到處都是凍瘡,稍微一動,仿佛都能聽見骨頭卡卡作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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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男孩眼淚都流不出來,只是幹啞着嗓子這麽說,“好。”
狼狽的男孩被面包砸在臉上,周圍的人都看着他笑,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吃着東西,忽然被噎住了,也立馬喝了一口水進去,完全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只是讓自己活着,僅此而已。
從那天起,殷年就有了個說不上來的外號,叫做鬣狗。
鬣狗,說的就是他做那些犯罪的事情時,毫不猶豫,打架也很厲害,可是到底是條狗,一條別人養着的,在別人地盤生活,必須仰人鼻息的……狗。
進入黑區很難,離開更難。
殷年原本沒有想那麽多,現在再次看見了黃毛王宇這些家夥,便頓時感覺到了一種威脅。
黑區的老大是個在外面有着幾家公司的老板,這是幕後老大,幕後人手底下有着三個管事,三個管事分別管理着黑區的‘游戲廳’‘野人’‘錢’。
游戲廳就是之前他在那兒見到蒼涼的地方,算是那些小混混們的大本營,也是那些人的主要經濟來源,賭丨博這件事對那些有錢人來說是瘾,他們輕易的一擲千金,也輕易的負債千萬,到最後,獲利的永遠都是這個場子的主人。
當然了,對藏在最後面的幕後老板來說,這黑區的場子還不夠大,他們在首都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擁有多個地下‘游戲廳’許多地方都只有會員才知道。
殷年去看過一次就沒有過去幫忙了。
他厭惡有錢人。
然而可悲的是,他又是最需要錢的人。
關于‘野人’其實就是他這樣的人了,從小沒有父母,生活在黑區,被黑區那些小混混們使喚去偷去搶,仗着年紀小,什麽犯法的事情都做了個遍,反正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懲罰。
殷年從他答應在黑區做事起,就學會了騙人,他假裝生病,假裝斷胳膊短腿,趴在馬路中央,躺在地上,一聲不吭,就這麽仰望着那些路過的人,有些人便大發善心,丢下硬幣在他面前的碗裏,六歲起他開始偷,專門在人多的地方,将手伸入別人的口袋,将所有偷到的東西都交到二哥的手裏。
管野人的管事是個心狠手辣的坐了八年牢才出來的老混混,每天蓬頭垢面不願意打理自己,但是卻是個肌肉狂魔,大約六十歲的年紀還有這八塊兒腹肌。
由于這老混子當年為幕後老板坐過頂替,出來後也算是要享清福了,但是老混子天生就愛折騰所有人,主動到了這條線上,每天給下面的小乞丐安排任務,做不到就發配到洗衣房去洗衣服,要麽就去打掃衛生,還沒有飯吃。
老混子每天上班過來,都會左擁右抱幾個漂亮的前凸後翹的女人,據說是南區那邊兒最好的小姐,每天都不帶重樣的帶進來,然後當着所有人,所有小孩的面,就開始摸摸這裏,掐一把那裏,完全不在乎被人看,還似乎越是被看着就越興奮。
殷年覺得惡心,不管是哪被蒼老的手狠狠捏着的大肉團還是女人水蛇一樣的腰肢,被分開的肥膩大腿,還是那裝腔作勢的聲音,一切都惡心的讓他想吐。
快十歲後,殷年在一次群架中脫引而出,大約是直接将別的孩子的眼睛給摳了的樣子比較邪惡,還是因為一腳踹斷了別人小腿的姿勢比較帥氣,總之,老混子當時就覺得殷年是個好苗子,着重交給已經升為小頭目的二哥,讓二哥好好看着,以後有的是用處。
也因此,十歲到十二歲的殷年除了每天要去各個地方交那些什麽都還不會的孩子們這麽偷東西以外,就是被帶去小型的拳擊場打拳。
說是打拳,然而實際上什麽工具都可以用。
二哥告訴他說:“這就是亂鬥,只要贏,管你用什麽招數,只要你贏了,那麽今天晚上你随便提一個不太過分的要求,大哥都會答應你。”
二哥叫老混子大哥。
殷年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必須打下去,因為他還想要活着,他的目标也只是活着。
活的累嗎?他不清楚,反正沒有什麽比沒飯吃,比凍死強。
在參加那次讓他馬失前蹄的搶劫的前一天,殷年還在打比賽。
他用的是一把剪刀,對方是個胖子,靈活的胖子,拿着兩把菜刀,在亂鬥場上,十六歲以下排名第五的殷年扳不動重量級的對手,反而被對方直接壓在了場上,然後一拳拳的打着腦袋,殷年只不過承受了一拳就頭暈目眩,然後連一顆乳牙都被打碎,然後混着血被他吐出。
場外的人都在尖叫,瘋狂的,着迷的,為血丨腥,為暴丨力,卻不是為他。
老混子在鐵絲圍城的網外面怒罵,說他為他下注了多少錢,要是全部輸光了,就把他送去打斷手腳,要飯去還債。
殷年想要起來,眼睛裏不滿血絲,但是他的反抗卻惹怒了對手,胖子撿起殷年的剪刀就一刀刀的折磨似的剪掉了殷年的耳朵,而就在這個時候,殷年受不了的怒吼出聲,額頭上都不滿青筋,将胖子推倒,菜刀斜着砍在了胖子的肩膀上,露出蒼白的骨頭……
胖子倒下,衆人歡呼。
殷年也倒下,但是他沒有什麽獎勵,他以前每贏一場,就能得到一百塊,這次卻沒有,因為老混子說他還要倒貼錢幫他包紮耳朵,說到底還是他虧了一樣。
但是包紮的人沒有辦法幫他把碎掉的耳朵接回去,殷年也沒有錢去醫院,他就這麽纏着繃帶,在休息好了後便又去帶着一夥人搶劫。
他們這群孩子不敢搶劫什麽太正規的店子,但是卻可以搶劫那些落單的行人和那些不是繁華地區的商鋪,這些孩子裏面,有的是和殷年一樣為了生存,有的卻又不失了,好比說王宇,那個黃毛,在殷年看來,那人純粹是有病,覺得上學沒有意思,成天被家裏人管着十分沒有自由,于是出來尋找自由與刺激。
也就這麽傻乎乎的落在了二哥的手裏,被賣了還幫忙數錢說的就是這種人。
好像殷年這輩子都和雪無緣,又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四下無人的時候,他領着一群小瘋子砸了一家店,誰知道運氣太差,有巡邏車就在附近,他還頭昏腦脹,眼睛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響,很快就被抓住,其他孩子一哄而散,他趁機踹了抓住他的警察一腳,搶了過路的電動車就騎上去,然後再下個路口将一個老人不小心撞了一下。
可也僅僅只是一小下而已,誰知道老人自己爬起來後沒有站穩,往後踉跄了幾步就被一輛飛馳而來的豪車撞飛!
殷年就站在那兒看着,稍微愣神的功夫,便被抓住。
原本像他這樣搶劫被抓,還是第一次的,不會判很重,加上又是未成年,小孩子,殷年清楚的很,不會多判,可是誰知道那老男人被撞成植物人的事情也直接算在了他的頭上。
他說的話沒有人聽,他說的話沒有人信,老人也沒有醒來,那老人的家人也不知道是得了什麽好處,只追究他的責任。
殷年就此留在了少改所,一年多後,黃毛那群人也因為屢次犯案被關了進來,大家又到了一塊兒。
這就是殷年遇見他小舅舅之前的生活,他的苦難,年年日日,活在陰暗又見不得光的地方……
“欸,你看,我們果然是親戚啊。”他的小舅舅在讓理發師幫他做一個帥氣的發型時,柔軟的指腹穿插過他的發絲,撩開他的頭發,說,“我們都沒有一只耳朵。”
“但是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對。”蒼涼大魔王驚訝的發現後湊到少年旁邊,和少年臉頰相貼的這麽說。
少年坐在升降椅上,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和小舅舅,看着對方也撩開耳側的頭發,露出光溜溜的耳側,他那傷口的突起和男人光滑的皮膚緊緊貼在一起。
“哎呀,我是天生的,你也是,我們是天生一對。”大魔王又在亂用成語了,惹得旁邊的理發師翻了個白眼。
少年卻笑了笑,忽然的,感覺那沒有了耳朵的地方也不是很糟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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