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憶晚秋
次日清早周之南起後,她聽到聲音也從被子裏鑽了出來,見他正在系扣子。
“怎的又起這麽早?”
“得去商會,你再睡會。”
阮蘿如今是周宅閑散的大小姐,可她出身禁不住細究,再加上她自己也不願意同滬上名媛社交,她們或是去看網球賽、喝下午茶,或是搞文學的平日裏酸绉绉的互相諷刺,阮蘿各個都融不進去。
近日她吩咐人買了畫板和各式的顏料,周宅客廳寬敞,她就在那瞎畫起來,弄髒了也會有人立即過來清掃。
“琴房空曠,怎麽不去琴房畫。”林晚秋披着披肩從樓梯上下來,便看到阮蘿在那畫的認真。
“琴房便是琴房,怎能畫畫。你讓周之南再給我辟出來處房間,做畫室也好。”
“你被他慣的越發沒邊際了。”林晚秋坐在沙發上,遠遠看她畫的亂七八糟,但仍笑着。
阮蘿是二百分的專心致志,顏色怎麽調配都不是心中的那樣,認真的很。
“聽之南說,你最近常常問他我的事情。”
阮蘿畫筆掉在了地上,“你們倆感情這般好?他同你說這些。我可沒把你收信的事情告訴他。”
“你不要怪之南,我也沒怪你。只覺得你好奇,我便講給你聽。這些事情他斷是沒法說的。”
阮蘿撿起了筆繼續畫,嘴裏嘟囔着,“你別自作多情,我不是關心你,只是覺得周之南如今太過得意。”
“我要走了。”
阮蘿不解,“你去哪?”
“同我表哥一起,許是去巴黎,要看他在哪教書。”
阮蘿此時仍沒明白,不解她怎好好的要同表哥一起生活,“你同你表哥……你?”
對上林晚秋帶笑的臉,她霎時明白,表哥是她的心上人。少女善變,她又開始同情起周之南。林晚秋開始給她講許久之前的故事,阮蘿終于放下畫筆,聆聽林晚秋的晦暗往事,探尋她內心的暗傷連城。
當年晚秋同表哥馮沐澤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逐漸暗生情愫。那時候西洋經濟思維開始注入上海經濟,馮家不知變通,在大浪潮中被打了下來,家道中落。馮沐澤卻是學者思維,喜好文學,對經濟一竅不通。
本來兩人到了年紀應該談婚論嫁,此時林家是斷不會允許的。且思想變了,那兩年不時興表兄妹結親了,甚至有些刻意避免的意思。
戰争改變了上海,也生生拆散了他們。
說到這裏,林晚秋沒有太多的憂傷,只輕輕蹙眉,那模樣任是阮蘿看了也覺得心疼。
“我不明白,母親為何也不允,她同表姨自小便親密。時間過了這般久,我知她同父親的不應允的願意你,只是仍舊難忍心痛。”
馮氏破産,馮沐澤父親跳了樓,母親聽到消息立馬暈了過去。她把當年帶的嫁妝變賣換了錢留給馮沐澤,跟着丈夫一起去了。都說看一個男人的品性,便看他會不會使妻子帶來的嫁妝。她的丈夫再最難的時候,也沒對她的嫁妝動半分念頭。他是個好丈夫,只是未能适應新經濟,成為了淘汰者。
“在他最難的時候,我偷跑出去安慰他,那是我最勇敢的一次。自小我從沒反抗過父母,那真是一個緊張而慌亂的夜晚。”
馮沐澤接連打理父母的喪事,還要遣散家裏的傭人,此時卻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林晚秋月事遲遲不來,請了醫生看才知懷了孕。
父母仍是保守陳腐之人,又只有這一個掌上明珠。林晚秋知他們心急,可那時候,父母是指着她脊梁骨罵她最狠的人。她是敗壞家風的不潔之人,她肚子裏的孩子他們叫他孽種。
“我被關在了家裏,且對我的孩子沒有話語權,要看我父母如何抉擇。沐澤決定去香港讀書,是他喜歡的文學專業,我為他高興。臨行前他翻進我家後院花園來見我。你可知他是文質彬彬的老實人,甚至有點死板,竟做得出翻牆之事。”林晚秋說這話時,笑的如花開一般,阮蘿沒有類似經歷,但能體會到她心裏那般的情動。
“他告訴我他的決定,還說定會争取留下教書,待賺了錢便回來娶我。我那時成日關在房間裏,吃食也不定,時時覺得肚子疼。你可知要做母親的人,從肚子裏有了種開始,就會産生感應,我心中不安愈發明顯。”
“正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沐澤曾給我講過。我們在花園見面,我立在樓上的窗前,答應等他回來……”
“當晚我是疼醒的,窗子忘記關,院子裏種了大片的竹。涼風吹到臉上都是竹葉香,那孩子離開了。”
“十幾年了,再不敢碰竹葉香。我疼得要死掉了,我以為我就要死了,實則死的只有不成型的孩子。那時候我才16歲,便是你剛來周宅的年紀。”
阮蘿聽她哀愁的聲音覺得心都跟着揪起來,如今徹底明白周之南那句把林晚秋當母親她再開心不過是甚麽意思。
林晚秋父母當初沒出手救濟馮家,其實林家也不過是将将支撐。夫妻倆不接受馮沐澤,覺得他是始作俑者,糟蹋了他們的女兒,造成了惡果。林晚秋每每聽他們夫妻倆在書房壓着聲音為她婚姻大事争吵,末了便演變成一起罵馮沐澤,她笑。她從未後悔過,這後果也不怕承擔,唯一的不圓滿便是她沒一同喪命。
新與舊的交替中,她也是犧牲者。
馮沐澤寄到林家的每一封信,都被晚秋母親燒的幹幹淨淨,半個角都沒落到她手裏。她原以為她漫長的餘下人生,都要如此煎熬的過,直到父母去世。
“我母親挺着最後一口氣,給了我一個匣子。裏面滿滿當當的信件。我才知道,沐澤每三個月一封,十三年未曾間斷。我怨怪了他們倆十三年,人好不容易去了,還要讓我心裏好生哽咽。她管不了了,準我去找沐澤。可林家家業仍在,死死求我,又教我且要守住。”
林晚秋不懂新經濟,只能一切照舊的挺着,掌家一年,也虧損了許多。馮沐澤寄的最新的信終于落到她手中,因她從未回過信,或許馮沐澤都不知道她是否收到。那個癡人就傻傻地寫,講他如今在港大教書,最近發生了什麽新事情,信末便是盼望回信。
近些年上海這邊結婚年齡參差不齊,早的仍舊十幾歲,晚的也有三十好幾。她不知怎的就料想他已經結婚,說不定孩子都有了。這般想着,信放在那缺沒再回。
一年後便是遇上剛回國的周之南,他主動上門拜訪。周之南小她兩歲,時年二十八,也是應該娶妻的年紀。且他不覺得林晚秋是上海名媛中的笑話,甚至體諒她獨自支撐家族的不易。
“我心裏只有沐澤,但之南答應我,會幫我振興林家家業。我尋思着,那些微薄家産在我手裏也不夠幾年敗的,就有了些意向。我又同之南說,我不愛你,我有心上人。之南提議那便只合作,他想掌控上海經濟,林家是在上海又有些年代的世家,且我做他妻子更有助于他在上海灘的交際如魚得水。”
當年周之南剛回國,說媒的幾乎踏破了周宅的門檻。只林晚秋當着他的面一無所動,只願同他做表面夫妻,真真稀奇。
回憶是洗茶水,苦而糙。許是太多太多年頭過去,林晚秋竟半滴淚水沒落。阮蘿只覺得一縷似有似無的愁思萦繞在她們倆之間,遲遲不會散去。
她畫板上的顏料已經幹的徹底,林晚秋開口剛要繼續講,門口傳來汽車停下的聲音。仆人上前開門,阮蘿同林晚秋站起身望過去,是周之南帶着個書卷氣息濃郁的男人進門。
同時,林晚秋手臂搭着的披肩落了地。
是秋風送情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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