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初秋夜涼,明月高懸,微風掠過,院內樹葉沙沙作響,沈相獨坐在庭中,石桌上一碟鹽煮花生,一碟鹵牛肉,一壺燒酒,兩只酒杯。

“爺爺……”

沈相擺了擺手,指着自己對面的座位低聲道:“好孫兒,陪爺爺喝喝酒……”

沈展翼靜靜安坐,對面的老人此刻頹敗、傷感,這樣的沈相,沈展翼從未見過。

沈相平日總是一副頑童的樣子,即使遇見再難辦、再棘手的事也總是笑呵呵的,玩玩樂樂、四兩撥千斤的就過去了。

沈展翼甚至覺得在爺爺心裏,這世上就不應該有煩惱事。

沈相不看他,自顧自的又喝了一杯酒,而後在沈展翼開口之前說了話:“人老了,就總是想起從前做過的事。”

“……”

“想來想去,卻是想不起好的,只剩那些……髒的……”

“爺爺,是想起敬王謀逆的事嗎?”

“……”

“爺爺,雁文是敬王之子,對嗎?”

“……你猜到了……”沈相對于這結果,沒有意外。

沈展翼自小就聰明,見微知著,就算隐瞞,沈相也知道瞞不了太久,但他不想沈展翼在這事上牽扯太深,總希望時過境遷之後,所有人都不願意再提及當年那場屠戮時,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為那一千零一十六條人命做些什麽,償還哪怕丁點的罪孽。

“……聖祖二十一年的時候,我是當年恩考頭名,被選去與前任丞相一起當了太學太傅,那時候當今皇上年十五,是聖祖最小的兒子……”

那一年沈良承二十八歲,恩考時的一篇時策讓聖祖皇帝贊不絕口,對他的滿腹才學欣賞有加,當年就點了他進太學,教授皇子學問。

太學裏的師傅當然不只他一人,為首的是當時的孫丞相,他雖是聖祖欽點的恩考頭名,但在太學裏只是個最普通的太傅,起初教的也不是皇子,而是各位親王、郡王的子侄。

直到那年年關将至時,他才第一次見到當時十五歲的十一皇子蕭棧。

皇子與皇親學習分在兩殿,之間隔着一個花園,沈良承是隔日在大學堂裏教一個半時辰的禮學,教習完後由太監引着出宮去,他每次經過那小花園裏的海棠樹時都目不斜視,從未想過要透過那繁密的枝葉之間去看看皇子學堂裏景象。

那一日他照常交完課後跟着太監出去,經過海棠樹下的時候,卻一眼瞥見一片黑色的衣襟從樹下露出來,鋪在雪地上紮眼得很。

那引路的太監也看見了,但只瞥了一眼,便裝作沒看見般從那樹下經過,甚至一腳踩在衣角上。

沈良承驚愕不已。

這太學裏的,不是皇子便是皇親,能坐在花園樹下的人身份必定尊貴,可這太監居然敢這樣無禮,這實在超出了他的常識。

他不是冒失的人,亦不敢冒犯,規規矩矩在那衣襟之後站定了,而後垂目躬身輕聲提醒道:“雪地寒涼,不宜久坐。”

他話音落了,那樹後的人卻半天沒有反應,正要繞着過去時,就聽見一個略微低沉的聲音冷冷的問:“你叫什麽?”

沈良承擡起來頭,看見了蕭棧露出來的臉。

那分明是個少年,輪廓挺秀,眉目清隽,但眼神裏的冰冷、陰霾卻讓沈良承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連忙行了禮回答道:“微臣沈良承。”

“嗯。”少年沒再說話,一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背對着沈良承彎腰拍了拍被太監踩髒了的一角,而後挺直了腰背走了出去。

引路的太監陰笑了一聲,罵道:“晦氣……”

沈良承立時想到了那少年是誰。

原來他就是蕭棧。

他生于聖祖六年春,出生那天宗慶殿大火,歷代祖宗牌位被大火燃為灰燼;那年夏,豫南水災,洪水吞沒了萬頃良田,生靈塗炭;那年秋,嶺東蝗災,顆粒無收,遍地餓殍;那年冬,生母妤妃病逝。

從此之後蕭棧的名字成為了皇室宗親裏誰也不願意提及的災星。

即使之後的十幾年裏,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蕭棧這名字仍然是晦氣的代名詞。

天下人甚至都不知道皇帝還有這個十一子。

但沈良承知道。

他與蕭棧的娘舅嚴道榮是同考出身,兩人相交時日雖短,但互相之間都頗為欽佩,是以感情不錯,也因此,嚴道榮才在某一日酒後,跟沈良承提起了他這苦命的外甥。

嚴家是淮西大族,在淮西立足有三百餘年,祖上曾資助高祖打天下,上一輩也還為聖祖平定邊境侵擾出過力,更有族叔在朝中任重職,妤妃初進宮的時候更是豔絕六宮、獨得專寵。

只可惜,妤妃命薄,入宮三年,生産之後便即得了重病,支撐到那年冬天就去了,只留下一個蕭棧。

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而已,卻不知從何時起就和那些災禍聯系在了一起,人人都說他是天降的災星,若不是嚴家在朝中還有些位份,聖祖對妤妃也還顧念些舊愛,蕭棧只怕都來不長大就得死在宮中。

嚴道榮只有這一個親姐,幾乎就是姐姐照顧到大,妤妃進宮那一年十七歲,他十歲。

本以為姐姐從此榮華富貴,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沒想到卻只三年多,人就沒了,留下一個孩子還落得這般命運。

他只在蕭棧滿月的時候随着母親見過一次這外甥,之後再想照顧、疼愛卻是無能為力。

嚴氏一族生怕這災星把晦氣帶給整個家族,就算知道蕭棧在宮中度日艱難,也不曾有過半點憐憫,只當沒有過這孩子一樣。

蕭棧就是在這樣無人問津、處處受欺淩的狀态下長大的。

因為性格陰冷、寡言,又頂着災星的名頭,聖祖對他自然也喜愛不起來,只偶爾關照,不至于受冷挨餓而已。

沈良承從未想過,皇子過的日子竟是這樣的。連一個太監都能這般欺淩。

看着蕭棧消失的背影禁不住慨嘆,命也、運也。

那之後,沈良承總是會有意無意的留意皇子學堂,但再未見過蕭棧。隐晦、曲折的打聽了才知道,蕭棧并不在皇子學堂裏讀書,大家都嫌他晦氣,不願意同室共處,所以蕭棧只是經常坐在太學外面的海棠樹上偷着聽些書而已。

現在因是冬季,學堂的門口都挂上了棉簾子,窗也不再開着,他聽不到講學,也就不常來了。

過了年,初五的時候,皇帝在宮中設宴,宴請群臣。

沈良承與衆位太學師傅坐在最末席。

大殿上歌舞升平,皇親貴胄、肱骨重臣于一處同樂,氣氛真是溫馨融洽。

沈良承放眼看過去,十位皇子盛裝坐在皇帝身側,父子天倫,獨沒有蕭棧的身影。

宴席過後,沈良承随着一衆人退了出來,因酒力上頭走的慢了,落在了人後,經過靜思門的時候被一個十來歲的小太監悄聲了攔了下來。

那小太監一句話不說,也不等沈良承問話,拉着他便往黑暗處走。

沈良承吃驚之下也不敢大聲聲張,跟着他跑出了百十來米後轉進一個小巷裏,他第二次看見了蕭棧。

“沈良承!”蕭棧冷冷道,一身黑服在月影裏透着說不出的冰冷,一雙眼死死定在沈良承的臉上:“你想不想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昕丞相?”

即使對面站着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沈良辰也被這話吓得一背冷汗。

但他不知為什麽,就是感覺到了蕭棧那語氣裏鎮定到冰冷的氣勢,讓他完全不能把這句話當成是少年人的戲言。

蕭棧見他不說話,穩穩的向前邁上了一步,又重複了一遍:“你想不想,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沈良辰那一刻被蕭棧一雙眼看得莫名緊張,不自然的笑了笑,躬身恭敬道:“十一皇子擡舉微臣了,微臣能力有限,擔不起重任……”

“我許你一世榮華、名利,只要你幫我,今天的孫丞相的榮耀地位将來便是你的!”

“……”沈良承驚得無言以對。

“你敢不敢賭一把!”

“……十一皇子……要微臣幫什麽?”

“教我讀書!傾囊相授!”

“……這……”沈良辰這時才稍微定了心,想他原來只是求知若渴:“這倒不是難事,只是……”他和蕭棧都不能随意出入宮廷,即便是願意教,也不知要到何處去教啊。

蕭棧點點頭道:“十五太學開館之後,六兒會去找你。”

這話說完,蕭棧又看了一眼沈良承,而後轉身消失在黑暗裏。

那小太監小心扒在巷口左右看過後,帶着沈良承穿過禦書館,讓他從送水的後門處出宮。

到了那門口,小太監突然雙膝跪在地上,一言不語的給沈良承長長的磕了三個頭,而後才含淚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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