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莉莉絲
“你說,我都這麽認真地煩惱了,他怎麽還不當回事。”
數日後的一天,在熙熙攘攘的集市攤位上,安息一邊嘟囔一邊憤憤地将止血繃帶塞進抽屜裏。
柔軟的止血繃帶們被粗魯地揉在一起,好脾氣地承受着安息的不滿。
“那次也是,明明我就提議先去附近那個休息站嘛,可他非要抄近道趕路,結果到頭來,天都黑了也沒走到下一個休息站,害我們被變異大蜘蛛追了半小時。”
“那個蜘蛛有那——麽大!”安息伸長手臂比劃道。
因為白日高溫,他把長發紮成馬尾綁在腦後,再将紅色的方巾疊成寬條綁在額頭以收拾碎發和細汗,安息手腳麻利地将物品分類,一臉認真地叽叽咕咕,完全沒注意到攤位前已經站了一位客人。
馮伊安對露出困惑神色的客人笑了笑,對方用口型問:“怎~麽~啦?”
馮伊安也用口型回答:“沒~事。”
“事後你再問他,他就會說‘我沒聽見’。”安息在模仿廢土說“我沒聽見”時,板着臉有模有樣的。
“你說是不是很過分?”面對安息忽然擡頭的質問,客人僵在原地,配合地點了點頭。
安息說:“你也覺得很過分吧?消腫噴霧是八根筆芯,謝謝。”
客人莫名其妙付了錢,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
馮伊安在一旁笑到打跌,翹着二郎腿看安息一個人忙活,耳朵裏傳來他氣鼓鼓的碎念。
老半天後,他終于插嘴道:“你說的這個溝通問題嘛……”
安息停下來看着他。
馮伊安:“……在短期內是無解的。”
安息的嘴巴立馬不高興地噘起來了。
馮伊安連忙舉起手,繼續補充:“但是!”
安息又揚起眉毛。
馮伊安接着說:“随着時間會慢慢解決的。”
安息不滿道:“什麽嘛……這根本等于沒說!”
馮伊安攤開手,笑了笑:“沒辦法,兩個人不站在一個高度的情況下,很難聽見對方在說什麽。”
此話一出,安息瞬間收斂了神色,似乎被他話裏的意思給鎮住了。
是了,他本來也并不是期待自己能變得有多厲害,或是能賺多少錢,他只是想要一個機會,一點時間,來證明自己可以獨立生存,能夠獨當一面。能夠作為一個平等的存在,能夠站在廢土面前。
站在他的面前,平視他的眼睛,聽他所要說的話。
“這條真理不管在什麽社會法則下都适用啊……”馮伊安感嘆道。
“什麽真理?”安息問。
馮伊安笑笑:“經濟獨立決定政治獨立。”
安息仔細消化了一下這句話,又是一臉人生觀被颠覆的表情。
“不過這件事也沒辦法着急,量變累積質變,時機到了,就會看得更明白。”馮伊安摸了摸他的頭頂安慰道。
但安息依舊低着頭,沒有回應。
他感覺自己第一次腦子這麽清晰——他忽然想通了,來到觸手可及幸福結局的地方,自己為什麽會愈發惶恐。
這就是終點了嗎?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心裏總是有個微弱的聲音——這是廢土賺得的未來,不是我。
我真的可以一直這樣待在廢土的身邊,依賴他,沖他撒嬌叫苦嗎,如果有一天他厭煩我了,不再心軟,那時候我又要去哪裏呢。
他一直很崇拜廢土,安息想,甚至在遇到廢土以前,他就已經開始崇拜他了,崇拜一個冷靜,強大,淡定,自由,無所不能的英雄。
直到廢土出現,英雄才忽然有了具體的影像,于是他開始渴望變成他。
他想要長高,想要變壯,他吃濃縮蛋白顆粒,每天做負重訓練。他開始學槍,開始學習格鬥。
現在他明白了,他不是想要變成他,他渴望長大,只是為了變成他身邊的那個人,而不是身後的那個人。
但這話他無論如何也對廢土說不出口,他肯定不在乎,安息想,我能做的太少了。
安息的哲學思辨被吵嚷聲打斷了,他擡頭看去,發現人群緩緩挪動,當中不自覺地分開了一條縫,像是在為什麽人讓路。
安息率先看到的,是一雙深紅色的翻毛皮靴——那應該不是真皮,安息想,雖然人造革也十分稀有。
然後他看見那人紮在靴子裏的墨藍色褲子,再往上,是和皮靴同樣炸眼顏色的紅色披風,前襟處用一塊金色的獸爪形別針固定在一起。那人黑色的手套放在腰間皮帶上,胳膊肘微微撐起鬥篷,露出裏面的隔熱服,頭頂戴着棕黃色的老式牛仔帽。
安息注意到自己不是唯一打量他的人,周圍的旅人都竊竊私語着。
那人走路帶風,大步來到安息——是馮伊安的攤位前,安息這才發現他後面還跟着幾十號人,全都披着同樣顏色的紅色披風,胸前別着金色的尖爪,在黃沙中形成一道亮眼的血色。
領頭人摘下護目鏡,手指頂了頂帽檐算作打招呼,微一颔首道:“醫生。”
他開口時一道亮光閃過,安息赫然發現他所有的牙齒都是銀色,不知是真的牙齒還是牙套。注意到安息的目光,那人看過來,沖他露出一口銀光閃閃的笑。
安息不由得朝馮伊安身後躲了躲。
對方沒再看他,只遞過來一塊平板屏幕,說:“我需要上面的所有。”
馮伊安面無表情地接過訂單來上下滑了滑,沉吟道:“唔……大部分沒問題,有一些……不知道庫存夠不夠。”他轉過來問安息:“菌殺抗氧劑還剩多少管?”
安息愣了一下,答道:“最後半盒了,但是新的一批明天出爐,應該會有……四十八支。”
馮伊安點點頭,轉回臉去問:“急嗎?”還不等對方回答,他就遞回屏幕說:“急的話就沒辦法了,那邊還有挺多攤子,可以去問問。”
對方笑了笑,沒有伸手接,說:“不急,明天也行。”
馮伊安依舊将屏幕舉在兩人之間,對方又說:“除了止血繃帶和正骨板,其他的我明天來取,這些是定金。”
對方攤開一只手,身後立馬有人遞過來一大捆用麻繩綁起來的筆芯,馮伊安只看了一眼,就說:“太多了。”
那人又笑了笑:“這裏是八成的全款,我相信聖手馮伊安的招牌。”
安息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的臉,忽然明白了這種不舒服感從何而來——他笑起來的時候,只有嘴巴會彎,但眼睛是沒有笑意的。
馮伊安微微側過臉來低聲說:“幫他拿繃帶,還有正骨板五套。”
安息“哦哦”地應道,拉出一個大箱子打開,撿出五套牽引鋼釘和正骨板放在臺面上,又拉開抽屜,問:“繃帶要多少?”
那人低頭看了一眼,說:“全部。”
安息睜大眼睛眨了眨,回過神來,彎腰把裏面所有繃帶都抱出來。這時,對方身後又走出來一名隊員,拉開一個大防塵麻袋,安息把東西全丢了進去。
“一共是四十六根筆芯謝謝。”安息順口說。
對方聞言看過來,說:“你的小助手?”話音未落,笑容卻凝在了他的嘴邊,安息沒有注意,馮伊安卻一步走過來背過身将安息擋住。
馮伊安一手拉開他的領口,把剛才彎腰時掉出來的血瓶挂墜丢回他衣領裏。
一系列動作後,安息全然沒有反應過來,馮伊安已經轉回身去,接過對方手裏的筆芯,拉開抽屜像丢石頭一樣把它們丢了進去,發出一聲悶響。他随手帶上抽屜,說:“明天中午你派人過來拿吧,所有的東西都會幫你準備好。”
對方卻半晌沒有答話,安息從馮伊安肩頭露出一雙眼睛偷看,不料正對上那人直勾勾的眼神,他手臂莫名泛起一片雞皮疙瘩,想要移開目光卻好似被海妖定住一般。
馮伊安又問:“還需要什麽嗎?”
對方總算收回目光,恢複笑容說:“就這些,明天見。”
一大隊人漸漸走遠,安息還覺得身上殘留着他目光的黏度,搓了搓胳膊,問:“誰啊?”
馮伊安尚未回答,周圍人的議論已經鑽進安息耳朵裏。
“紅龍披風……”
“金爪……雅威利賞金團……”
雅威利……好熟悉的名字,安息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馮伊安已經開始放下卷簾,一副要收攤的樣子,他把那捆筆芯拿出來丢給安息,說:“收好。”
安息自從有了錢的概念之後還從沒見過這麽多錢,他大致數了一下——十二小捆筆芯紮在一起,沉甸甸地,像舊電影裏的老式炸藥包。
他不禁腦補了起廢土看到這麽多錢的樣子——他興奮得瞬間變成一只大狗,然後安息丢一捆出去,廢土就搖着尾巴去用嘴叼回來,放在他手心裏還給他摸摸頭。
安息被自己的腦補萌死了,滿眼冒愛心地跟在馮伊安身後,抱着一大捆錢暈暈乎乎地往回走。
“剛才那個人,”走了一段路後,安息忽然說,“我不太喜歡他。”
“哦?”馮伊安偏過頭:“為什麽?”
安息仔細想了想——對方在這片黃沙之上,甚至在這個集市來說,都不算行徑裝扮最怪異的人,至今為止也都只是禮貌微笑,但他就是覺得渾身不舒服。
于是老實說:“不知道,就是覺得他……怪怪的。”
馮伊安笑起來:“小羊的嗅覺還挺敏銳的嘛,知道躲開兇殘的肉食性動物。”
安息不滿道:“我不是小羊!”
“就是,小羊是你能叫的嗎。”廢土的聲音突兀響起,安息擡頭一看——他拄着單拐,站在前方不遠處,貼身背心外罩着一件工裝圍裙,露着兩條健壯的胳膊,估計是在屋裏等久了出來看看。
馮伊安大笑起來,說:“家庭煮夫的新角色适應得很好嘛。”
廢土懶得理他,眼睛盯着安息懷裏的巨款。
安息舉着炸藥包搖了搖,說:“你看哦~好多錢哦~”
廢土斜了他一眼:“拿在手裏也不怕被搶。”
三人并肩往回走。
緩緩地溜達了一段路後,廢土問:“你們剛在說什麽?”
馮伊安淡定答道:“哦,在說剛才集市上遇到火弗爾的事。”
廢土卻猛地剎車,扭頭問:“什麽!?”
安息被他忽然提高音量給吓了一跳,又看他眼神十分可怕,喃喃道:“你認識啊?”
忽然,安息靈光一閃,叫道:“哦!那個什麽莉莉賞金團,不就是,不就是你以前的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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