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血紅蛋白

安息在心裏默默計算了一下兩人的年齡差,也沒得出什麽感想,他覺得自己似乎并不吃驚——他一直只知道廢土比自己年齡大,但不确定大多少。對方時刻板着臉、天塌下來眼也不眨的樣子叫他看起來好像成熟,但偶爾又會流露出一些幼稚的苗頭。

比如條件受限食物不好吃的時候,廢土很明顯就興致不高,雖然由于愛惜食物的強迫症作祟,他總能零抱怨地全部吃光,但那模樣比眼前爬滿變異蟑螂還不高興。

再或者,醫生總樂此不疲地調戲逗弄他,廢土想炸毛又努力忍着裝不在乎的憋屈樣,安息每次都會偷忍笑到胃痛。

等他到廢土這麽大年紀的時候,廢土就快四十了,安息漫無邊際地想,那時候他會是什麽樣呢,還是一臉面癱嗎?四十歲的他還有胸肌嗎?

廢土注意到他的目光,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看什麽?”

安息欲蓋彌彰地眨了下眼睛:“沒有。”

廢土揚起眉毛:“分明一臉不懷好心。”

安息正想反駁,馮伊安卻忽然出聲叫道:“你倆,過來。”

兩人看過去——馮伊安站開一點讓出桌上的顯微鏡,廢土慢吞吞地站起來,單手把粘在桌面上的安息拎起來帶上。

廢土湊到顯微鏡前去看——一些大大小小結構不同的紅色橢圓呈現在玻片上,安息也湊過去看了看,兩人都一頭霧水。

“紅細胞,淋巴細胞,血小板的話這個鏡頭暫時看不到。”馮伊安點了點自己胸口,說:“這是我的血液。”

廢土和安息茫然點頭。

馮伊安取下玻片又換上一個,低頭湊上去調了調物鏡,對廢土說:“這是你的血液。”

廢土神色一動,湊過去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安息狐疑地伸長脖子,将眼睛對準目鏡,赫然發現玻片上呈現的細胞,除了仍是紅色之外,外壁形狀已經不大相同,更不提其內裏結構之複雜,跟之前的樣品好像不是一個次元的作品。

而且那些細胞好像自己有生命一樣,活躍極了,在玻片上不停動來動去。

兩人不做聲地看着馮伊安,等待他接下來要說什麽。

馮伊安又換回先前的玻片,取出一個試管沾了一點在上面,說:“你們看,這是普通人類的血液遇到變異生物血液的反應,首先會産生非常劇烈的排斥反應,之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各種白細胞會大量滋生,那時會産生三種結果,你們都知道的。”他豎起手指,“消滅吞噬異變細胞,被異變細胞感染而異變,或者在感染後直接衰敗。我做的實驗量還不夠大,具體概率拿不準,不過按照經驗來說這幾種情況大概各占三分之一,你們沒意見吧。”

安息搖了搖頭,廢土默不作聲。

馮伊安接着說:“安息,我能借一點你血瓶裏的血嗎?”

安息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把脖子上二號的血瓶取下來給他。馮伊安戴上手套小心地打開密封蓋,用玻璃棒蘸取了一點放在幹淨的玻片下,安息立馬迫不及待地湊到顯微鏡前。他看後立馬松了一口氣——這和廢土的血液看起來也完全不像,這些細胞帶着尖利的外緣和黑色的內核,跟剛才試驗用的變異生物細胞更為類似。

馮伊安取了一些自己的血液樣品放上去,立馬就被這些張牙舞爪的細胞給吞噬了。他又用變異生物的血試了試,也是同樣的結果。

他将鏡頭下的畫面放大投射出來,指着其中一團小的暗紅色細胞說:“這個東西,看見了嗎,相當于變異人體內的免疫抗體系統,但構成比人類的白細胞或漿細胞要複雜非常多,這個東西,米奧的血裏也有,”馮伊安說:“我手上沒有衰變期的高級輻射人血液樣本,但按照症狀來說,應該是在某種瞬間的突變下,血小板數量急劇下降,導致傷口不能愈合,但産生衰變的具體誘因現在誰都還不知道。”

此時停留在每個人嘴邊的問題都是——有一天廢土也會像高級變異人一樣突然衰變嗎?但沒人能問出口,也沒人有答案。

馮伊安繞開這個話題,接着說:“我看了報告,你血液構成其實大部分還是和人類相似,但就指數而言……血小板的數量非常高,不知道為什麽不會形成血栓,肝酶、血清蛋白之類等等的指數都非常驚人,大概就是你傷口愈合速度快、毒素清潔周期快、身體修複能力強的原因吧。”

“畢竟……人類所有的疾病說到底,其實都是細胞疾病,而我用你的血做了二十次試驗,每次都毫無例外地吞噬了入侵細胞,這在人類血液來講……不說不可能,概率是很小的。”馮伊安直起腰,還是沒有将那句“你不是人類”說出口。

廢土沉吟不語,好半天才低聲說:“知道了,謝謝。”

屋裏安靜了一會兒,耳邊忽然傳來安息輕聲的自言自語:“好酷啊……”

兩人齊齊回頭盯着他,安息吓了一跳,才發現自己把心裏所想說出了口,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我的意思是,這不就像,像超級英雄一樣嘛!”

廢土一邊眉毛壓低,一邊眉毛都要揚到天上,露出了一個極端匪夷所思的表情。馮伊安哈哈大笑,把所有玻片全部掃到垃圾桶裏,連帶手套也丢了進去。

安息耳朵有點紅了,小聲辯解:“米奧就是米奧嘛,細胞長相奇怪一點有什麽關系,平時又看不到……”

廢土低頭看着他,神色十分複雜。

安息仰着臉去看馮伊安尋求幫助:“怎麽,怎麽了嘛……”

馮伊安拍了拍他頭頂,笑着說:“沒什麽,你說得很好。”

入夜後,廢土早早地仰趟到床上閉起眼睛,安息輕手輕腳地圍着他轉了兩圈,讨了個沒趣,只得爬回自己床上,翻過來滾過去,差點掉到地上。

聽見他折騰的動靜,廢土額頭冒起一根青筋,不由得睜開一只眼瞄過去,安息一見他睜眼了,立馬原地起跳竄到他床上。

廢土沒辦法,只得擡起手臂給他騰位置,嘴裏嘟囔道:“幹嘛。”

安息說:“睡不着。”

廢土面無表情道:“我睡得着。”

安息嘿嘿道:“你也睡不着。”

廢土作勢要把他推下去,安息連忙手腳并用地抱着他的腰:“別嘛別嘛,來聊聊天呀。”他往上蹭了蹭,湊到廢土臉邊上:“你是不是在想醫生說的話啊。”

廢土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說:“其實他不說,我也不是沒猜到,早就有感覺了,只不過今天證實了而已。”他有些自嘲地嘆了聲:“大大小小的傷口很快就會愈合,周圍的人開始覺得驚奇,後來也會害怕。小時候不懂,長大了才知道這不正常,才知道要隐藏起來比較好。”

這樣說着,他伸手揭開了胸口的膠帶——紗布下面的皮膚因為藥水的原因微微發黃,但幾天前還深可見骨的抓痕已經長出了粉色的新肉。

安息把紗布丢到一邊,湊過來親了親他的鼻梁,發絲滑過他的手臂,涼涼的,又有些癢。

廢土有些好笑:“這是什麽意思。”

安息笑道:“是安息特色安慰法,只有幸運的人才會得到。”

廢土嘴角動了動,還是忍不住勾起一個笑。

半晌,他又說:“我可能像變異人一樣……”

安息立馬道:“才不像呢。”

廢土示意他別打斷自己,說:“我的意思是,說不準哪一天,我這個逆天的複原能力就會消失,到時候随随便便一道小口子就能要我的命。”

安息看了他一會兒,說:“我們不都是這樣嗎?”

廢土歪了下頭,沒太聽懂,安息又說:“不知道生命在哪一天會突然結束,難道我們不都是這樣嗎?”

霎時間,廢土覺得靈魂受到了溫柔而有力的一次撞擊——他想起自己剛剛認識安息時,避難站遭到變異怪物和輻射人入侵,安息在看到同伴的屍體後,只花了五秒鐘消化這個消息——他前一刻還被蟲子們吓得大哭,下一刻就冷靜地為死去的朋友蓋上了眼睛,關上了門,大步走進了怪物堆裏。

當時廢土就想,這個小孩子,說不定比他們都要強大。

安息毫無察覺他此刻內心的想法,自顧自把腦袋在他胸口蹭來蹭去,找準一個舒服的位置擺好了,廢土不自在地動了動,抱怨道:“你這一頭毛,很癢。”可他手舉起來,在安息頭頂晃了晃,到底也沒推開他,又放了回去。

不料安息卻突然擡起頭,眼睛在黑暗裏發出賊兮兮的光,欲言又止道:“那……”

廢土太陽穴一抽,直覺他又要發表什麽脫線的言論。

安息說:“你的血液不一樣的話,精液會不會有什麽不同啊?”

“……”廢土滿臉都寫着無語。

安息依舊興致勃勃:“你上次射進來了诶,我會不會也跟着變異。”

廢土長腿一撩,腰部發力,瞬間将他翻身壓在下面,語氣暧昧地說:“一次不行,多試幾次才知道,就好像受孕一樣。”

安息嘻嘻哈哈地扭動起來,結果手腳都被束住,笑鬧間擡眼一看,卻毫無預警地掉進了廢土的眼睛裏。

糟糕了……安息心跳飛快加速,自己對于“笑着的廢土”這一存在免疫力為零。

安息看着他眼裏的自己,和自己眼裏的他。

兩人對視良久,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不安定——一個因未來無所适從,一個因自我悵然若失。

廢土這時候不合時宜地想起來了——安息之前說過的,他可能不和自己去虛摩提了。

這本不該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在過去的幾十年來,他從不曾因獨行感到孤獨,每當認識新的人時,也自動會以離別作為終點,他本不該為此感到難受或不甘的。

但此時此刻,他忽然發覺自己竟無法開口提及離別,好像馮伊安的這個小屋有什麽魔力,好像這個風平浪靜的集市是一個伊甸園,是午夜十二點前的舞會,一旦戳破泡沫,夢境就會碎裂,那時候他們就得面對太過真實的未來。

廢土看着對方眼睛裏的自己,和自己眼睛裏的他。

安息動了動嘴唇,小聲道:“想親。”

廢土眼角帶着一閃而過的寂寞,笑着低聲問:“親哪裏?”

安息老實道:“親嘴巴,到處都想被親。”

廢土動了動眉毛,低頭和他接吻。

再擡起頭來時,他看着臉紅氣喘、眼角濕潤的安息,忽然又想起來:“第一次親你的時候,你一副吓壞了的樣子。”

他腦子裏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那麽短,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回憶?

安息也跟着回想了一下——當時自己剛知道廢土要被作為生育資源關在避難站裏,傷心壞了,哭得滿臉眼淚,結果忽然就被親了。

安息嗫嚅道:“當時,當時你為什麽親我啊。”

廢土露出一個痞氣的笑容,嘴角揚起的弧度十分明顯:“因為你滿頭滿臉都寫着想要被親。”

看安息怔楞的表情,他又補充道:“不只是那天,之前的每一天都是,每天來送飯時就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只要一脫衣服你就露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只要稍微靠近你一點,你立馬就不呼吸了,一副想被親的樣子。”

安息滿眼震驚,臉完全紅透了——他一點也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他只想找個洞鑽進去。

安息嘴唇哆嗦:“那……那……其他人也都看出來了嗎?”

廢土撇了撇嘴:“誰知道。”

安息還是覺得害羞到無以複加——怎麽會這樣,他自己完全都沒意識到!

內心淩亂了一會兒,他又看到廢土痊愈的傷口,忽然從甜蜜中醒了過來。

傷好了的話,就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了。

“很快……很快你就要出發去虛摩提啦?”安息小聲問。

他又說“你”了,而不是“我們”,廢土臉上的笑意一掃而空,毫不猶豫地從他身上翻下去,帶走了所有熱量和溫度,坐在床尾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嗯。”

自己喜歡的笑容不見了,好聞的幹燥氣味不見了,安息十分懊惱——他搞砸了。

“你呢?”廢土問:“你幹什麽?”

安息也坐起來,在床邊晃着腿,低頭答道:“我……我想也許在E區租一個小單間,醫生說攤子分我用,平時幫他守着,有維修工作的時候就出去幹活。”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大部分工作都會在集市裏的,不危險。”

“哦,你們倆都商量好了。”廢土略有些嘲諷地說。

E區是番城集市裏最新建也是最邊遠的居民區,走到集市市場要繞個二十多分鐘,即使如此,長期負擔一個租屋也不算輕松。

廢土看了他一會兒——安息也擡起頭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同他坦然對視,廢土終于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懂。”

安息緊張地笑了笑:“我也不懂。”

廢土皺眉道:“所以到底是為什麽……”

安息打斷他:“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我需要,我想要自己一個人來用一定時間來認清。但在你身邊的話,這過程會更慢更困難。”

廢土悶悶不樂道:“哦,怪我。”

安息看他那麽大一個人卻皺着臉垮着肩膀,像頭委屈的大狗熊,樣子十分好笑,又有點心疼,跪起來攬了攬他肩膀。廢土有些不情願,想要擋開他時安息卻已經收回了手。

安息說:“一年。”

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個機會。

廢土撩起眼皮,安息似乎這時候才發現他睫毛也很長,只是不翹,像小刷子一樣遮去半邊眼睛,叫他看起來總是高深莫測。

安息曾經也這麽覺得,但如今他只覺得那雙眼睛又茫然又可愛,忍不住想親親看。

于是他就這麽做了。

廢土閉上眼睛,又顫了顫睜開,問:“什麽一年。”

“一年時間,如果我可以……不對,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來虛摩提找你。”安息說。

希望到時候,我已經配得上你,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廢土下意識道:“誰要你找我,萬一到時候我不想要你了呢。”但又立馬改口道:“不行,一年太長了,三個月。”

安息聽他這樣說,眼中盈滿笑意——只是那笑容裏又夾雜了很多複雜的心思和少年的哀愁。

廢土看着這個笑容,意識到自己說什麽也不會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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