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林初焰忍不住彎起嘴角:“你怎麽這麽幼稚啊淇仔,還剪刀俠。”
封淇臉一紅,頗為不自然地說:“你先那麽說的。”
林初焰耍賴:“我十八不到,你跟我比?你多大了啊哥。”
封淇嘴邊帶着點笑意:“你小你有理,成年人不跟你一般見識。”
林初焰頓住腳步,扯了扯封淇的袖子:“那你多大?”
“二十七。”
進了門封淇感覺到一瞬間的不自在,他已經相當久沒帶過人回家了,更何況是這麽一個并不算太熟、也并非知根知底的小孩子。
回頭瞥見林初焰乖乖跟在他身後,立在門口猶豫着進不進門的樣子,又覺得這算得了什麽事。
封淇将他的破課桌靠着牆壁放到地上,取出了一雙拖鞋遞給他:“進來吧,坐一會兒。”
林初焰舔了舔嘴唇,小聲問:“可以進去嗎?”
封淇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可以哦。”
林初焰一時間有點激動,沒忍住就把心裏那點憤懑抖了出來:“哥你真好。剛才那個叔叔就瞧不起我,嫌棄我撿垃圾。”
封淇瞥了眼那堆拆開後被堆到一起的快遞盒子,拉着他進了客廳,慢慢說:“他還算好的,把修養暴露在人前。那種表面上尊重你,實際上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才最恐怖。”
“恩?”林初焰有點沒明白。
封淇的眼光有點黯淡:“就是那種,表現得尊重所有人,實際上把別人都當做自己完美人格養成路上墊腳石的人。”
林初焰眨了眨眼睛。
封淇笑了下:“我随口一說,沒事。”
林初焰想了想,問:“你遇到過這種人嗎?”
封淇身體一僵,答案不置可否:“你別遇到這種人就好。”
林初焰卻說:“如果不是真心實意地尊重對方,做出來一副樣子有什麽意思。”
封淇笑這小孩可愛:“在很多時候,都很有意思,可以得到許多別人不能輕易能到的東西。別人以為他完美,他自己也以為自己做到了完美。”
林初焰撇嘴:“沉溺在一個假象裏頭,自以為是而已,但時間久了別人也看得出來的。”
封淇拉着他坐到沙發上,輕輕說:“有些人傻,要過很久才看得出來的。”
林初焰看了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麽來。
封淇的絕望,如影随形。但很清楚的是,沒有人的絕望毫無來由。
林初焰這才擡頭,小心地打量了一下這屋子的布置,但是這裏簡陋得幾乎讓他有點吃驚。
好歹是巨幅海報貼在摩登大樓上的人,卻住在一個并不算多麽高檔的小區裏,沒有多少華麗的家具,整體的灰色調裝修使得整間屋子壓抑沉悶。
他不知道,這只是封淇的贖罪。賺了再多錢,也絕不敢用到自己身上。
“喝水嗎?”封淇問他。
“不用麻煩,我不喝,謝謝哥。”林初焰忙擺手。
封淇站起身:“沒事。也只有礦泉水。”
等封淇拿了水過來,就看到林初焰滿眼興奮地看向他,于是問道:“怎麽了?”
林初焰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書架旁邊的唱片機:“那個是裝飾的還是真的啊?”
封淇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回答:“真的。”他看了眼林初焰翹起的一絲頭發,淡淡地問了句:“想玩玩?”
林初焰搖頭:“不了不了。我弄不來,我能湊近了看看嗎?”
封淇把他推過去:“看吧。”又指了指底下的架子,“想聽什麽可以給你放一張。”
林初焰好奇地東瞅瞅西瞅瞅,一副小孩子模樣,他使勁兒地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伸過去手,邊說着:“我什麽都不懂,抽中哪張就是跟哪位音樂家有緣。”
封淇看着他半閉着眼,加上手上慢騰騰的動作,那虔誠又期待的樣子,難得的真純動人。
林初焰睜開眼一看,吓了一跳:“我怎麽跟骷髅有緣?”那張唱片上,深黑紅色的封底上,一個帶着笑意的骷髅透過自己空洞洞的眼眶對着林初焰。
封淇一瞥,猛地喉嚨發緊,目光震顫。只覺得有人從高處抛了個東西下來,懵懂地接到手裏,才發現是個頭顱。叫人又驚又駭,幾乎要尖叫出來。
聖桑的“骷髅之舞”,是他第一次出國參加時裝周的時候從倫敦帶回來的。頭版唱片,幾乎每一個細節都被完整記載,封荑聽得直掉眼淚。
“哥,爸媽是不是很寂寞,很想我?”
封淇當時不過二十歲,也說不清生和死的區別,只好安慰着妹妹:“你聽,黑暗裏的生靈,也不寂寞。”
這首曲子實在詭谲神秘又歡樂異常。封荑哽咽着:“彌漫着霧氣的墳茔,森然的氣氛持續不到十秒,就響起一片天真的笑聲。小提琴奏到高潮,盛大的舞會正至濃時,琴聲卻一瞬間偃旗息鼓,熱烈又極速轉為肅穆,明明就是暗藏着悲涼。”
封荑向來敏感。封淇為着她高興,才專門買來一堆唱片,卻更讓她傷心。
封淇拍着她的背,小心翼翼哄着:“不會的,他們在等我們而已。寂寞是有的,但是等待的過程并不一定是難捱的。有舞蹈,有音樂,有很多奇妙的樂趣,只是我們不知道。”
“死了以後的世界是什麽樣?又黑又冷嗎?”封荑一雙眼睛滿蓄着淚水,封淇并不知道怎麽回答。
提起那個“從來有一個旅人歸來的神秘之國”,人們多是諱莫如深。誰也不知道怎麽樣。
封荑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她天性敏感悲傷,卻出奇地聰明,富有文學氣質。就算是以成績這一項膚淺的指标來判斷,也算是優秀。可是,于人情世故一事上,她實在欠缺天分。
封淇知道她善良,卻幾乎不招人喜歡,有時候天真得像個幾歲的孩子,言行舉止都讓人匪夷所思。的确是,不招人喜歡,但引人注目。
她直白地問着這樣一個許多人有意無意回避着的問題,封淇根本無法回答。
父母在那頭,那頭就會是一片光明溫暖的天堂?沒這個道理。不這麽說,封荑又會難受。
對待這個脆弱又拙稚的妹妹,封淇幾乎快筋疲力盡了。他搜腸刮肚地尋求着理由:“不會是又黑又冷的。死的世界一定有跟我們一樣的東西。也許有光,另一種形式的光,那個世界的形式。”
封荑吸了吸鼻子,滿臉稚氣地問:“像雪萊詩裏寫的那樣嗎?”
封淇不知道她又讀了什麽詩,只胡亂點着頭:“別哭了。”
封淇哭得滿臉淚痕,用手背抹了抹臉,露出一個萬分篤定的笑:“哥哥,我以後去了那裏,就一定不把死亡甜美的秘密藏起來,不讓你知道。我知道的所有的快樂的事情,都要分享給你。”
時隔多年,封淇終于知道了那首詩,但是封荑再也不能給他分享了。他成功地使封荑不畏懼死亡,決絕又再也不回頭地、過早地走向了那方。
林初焰瞪大眼睛,目睹了這一生中,他所見過的最傷心的模樣。
怎麽會這樣?林初焰大着膽子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衣角。
封淇木然地轉頭看他,嗓子裏發出幹澀的一聲“啊”,他的肩膀微微顫抖。
林初焰不知道他突然怎麽了,像被按了開關鍵,一下子變得恐懼又絕望。林初焰聲音溫柔,極度地安撫着他:“哥,沒事的。我不聽了。”
封淇胸悶得喘不過氣來,對面的男孩子将唱片放回去,垂着手不安又緊張地看着他。
封淇努力地擡起手,從口袋裏掏出那一堆星星,貪婪又狼狽地看着。他低低地說着話,像是盡力要說服自己:“我沒事,我能笑,我有笑的理由。”
七月份,還早。走得太早,就曬不到太陽,髒東西就流不掉。
他的樣子太過凄楚,林初焰簡直想要放聲大哭。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仿佛是,活着一點盼頭也沒有,反而寄希望于虛妄的五角星、毫無意義地強行哄騙着自己。
林初焰突然很害怕。
他看着封淇露出個破碎不成樣子的笑容,蹲下身又取出了那張唱片。封淇有些顫抖,高大的身影一瞬間變得脆弱不堪。
他笑得很好看,嘴角帶着無力的希望:“初焰,我們一起聽。別怕,這不恐怖。”
這話語脫口就漂浮在空中,毫無根基。與其說是在安撫林初焰,不如說是暗示着自己。
林初焰吓得更厲害了。
封淇仔細地調着唱頭、唱臂,一番細致繁瑣的工作之後才将唱片放上去。
林初焰以為他快要崩潰,又見他突然鎮靜下來,樣子詭異得滲人。
“初焰,你挑中的是聖桑的交響詩,你跟他有緣。”封淇說。
林初焰心裏發麻,有幾分後悔自己貪圖新鮮玩意兒,這時候根本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好在這實在是首奇妙無比的曲子,太勾人了。林初焰愣愣地聽着,只見封淇把那堆星星又珍重地擺在了唱片架的頂上。
這首曲子元素衆多,主題交相呼應,氣氛熱烈,變化無窮。
漸至結尾那段小提琴的樂音,将鬼魅橫行、森然怪叫的場景完美還原,實在驚悚又美妙。
不羁的狂放樂音,一瞬地響亮以後沉入靜谧的世界,小提琴纏綿婉轉地緩緩拉着,仿佛是鬼魂在低低飲泣。
日出将至,光亮将刺穿鬼域,黑暗中的生靈急急呼喚、吵鬧。一片葉子落下,蕩了一陣,骷髅的派對至此終了。
封淇聲音輕得像從未說出口:“那頭人少了,狂歡就只一瞬,只有我也去了,才算完整。”
作者有話要說: “從未有一個旅人歸來的神秘之國”,哈姆萊特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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