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
林初焰睡了一會兒,卻并不安穩。他清醒了之後,就更睡不着了,輾轉反側好半天,腦子裏嗡嗡直叫。
這時從黑暗裏傳來很低的一聲:“睡不着嗎?”
林初焰吃驚地發現封淇一直坐在角落裏,他開口問:“哥你沒睡嗎?”
“恩,”封淇走到他床邊,“我沒有什麽睡意,就想着守着你好了,有什麽不舒服的可以及時告訴我。”
林初焰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只看向封淇。
封淇摸了摸他的額頭:“很難受嗎?”
林初焰眨了下眼睛:“不,就有一點暈。”他聲音帶着點鼻音,難得的有些撒嬌的意味:“哥,我睡不着。”
封淇便在他睡衣外再給他披了件外套,把他背到背上,轉身出了房間,坐到客廳裏的琴凳上。
封淇把手放到琴鍵上,開始彈肖邦降b小調夜曲。
林初焰渾身難受,軟軟地趴在他的肩頭,安靜地聽着。
封淇的手法非常熟練,像是已經把這首曲子彈過了無數遍。
彈到一半,封淇的眼睛忽地被蒙住,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覺到溫熱的手掌貼着眼皮。他微偏過頭:“怎麽了?”
林初焰的聲音甕聲甕氣的:“哥,不喜歡就別彈了。”
封淇一怔,不喜歡?
這首曲子他彈了許多年。封荑生下來就愛啼哭,晚上睡不着覺,哭得家裏每個人都心疼得不得了。
偶然一次,收音機裏放着肖邦的夜曲,封荑漸漸止住了哭聲,恬靜地進入了夢鄉。這曲子百試不爽,封荑總能聽着這首鋼琴曲入睡。
後來封淇便被送去學鋼琴。等他能夠彈完這首曲子了,就無數遍彈着,哄着幼小的封荑入睡。
彈了許多年,這首曲子早就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
封淇輕聲問:“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
林初焰暈得厲害,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這時候他用手臂環住了封淇的腰,貼着他的後背說着:“我離你這麽近,很容易就感覺到了。”
封淇一瞬間鼻酸不已。
是的,他不喜歡。他彈得快吐了。他的确深愛着妹妹,可父母把太多的責任壓到了他身上,逼着他做了太多事情。把他當做一件機器,做着日日重複的機械工作。
年少的封淇,也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低聲嘆息,有時也會偷偷彈着別的曲子。他媽媽卻總是用着痛惜和難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兒子,你不花時間好好練肖邦,怎麽哄妹妹呢?”
我也有喜歡的東西啊。
封淇艱難地收回落在琴鍵上的手,将之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林初焰貼着他的背,說着:“哥,你陪我一會兒就好。彈鋼琴好累的。”
封淇重新站起身,背着他進了卧室,聲音輕柔到了極點:“那我陪你躺着?”
林初焰點點頭,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後背。
把林初焰抱到床上之後,封淇也掀開被子躺了上去。他躺在林初焰旁邊,呼吸很輕。
黑暗裏那雙眼睛淌着墨色,許多不明的情緒全從那裏流了出來,在夜裏泛着水光。
林初焰突然貼近他,把頭埋到他肩膀上,用手環住了他的身體,他的聲音低低的,卻很真摯:“哥,你有什麽話都可以說出來,我聽着,會好受些的。”
大概是因為發着燒,少年的體溫偏高,燙着了封淇早已支離破碎的心。他閉着眼睛,從嘴裏艱難地擠出一句:“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的那種表面上完美無缺的人?”
“恩。”林初焰記得,是那一次在小區樓下,他被一個叔叔嘲笑了之後。
封淇又沉默了幾秒,才輕聲說:“我媽就是那樣的人。”
林初焰收緊了一下抱着他的手臂。
“她事事要強,什麽都要做到最好。她要求我必須做好她讓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她不接受任何不受她控制的事情。”
“就是女強人嗎?什麽都很能幹的那種?”林初焰問。
封淇睜開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她是信賴自己超過任何人,或者說,除了自己誰也不信任。她規劃人生,規劃愛情,規劃子女,規劃所有符合她心裏願景的東西。”
林初焰有點迷惑了:“是內心力量過于強大到固執己見嗎?可是,要怎麽才能規劃人生、規劃愛情、規劃一切?”
世界上,有能夠預料一切安排一切的人嗎?
封淇的眉宇間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她追求耀眼的人生,所以拼命學習成績優異;她追求子女和順的家庭,所以逼迫我事事順着封荑,教育封荑處處依賴着我;她追求生死不計的愛情,所以在父親重病後選擇跟他一起跳海殉情。”
林初焰驚呆了:“第一個我能理解。但是,美滿的家庭和生死不渝的愛情,是能夠靠這樣的舉動來實現的嗎?”
“是啊,”封淇低聲說,“初焰多聰明,你看你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愛的是內心的一種渴望,愛的是紮根在心底裏的浮華的圖畫,愛的是虛幻和自我滿足。她窮盡了一切來追求完美,追求幻想的一切,可她最終得到的也是虛假的幻象!
封淇喃喃說着:“她真天真。”
林初焰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碰了碰封淇的頭發,屏住呼吸問:“哥,她是不是也給你灌輸了什麽?”
封淇的眼睛半睜着,慢慢轉動看向林初焰,像水車一樣,轉動出無盡的悲傷:“我的宿命,同她一樣。我是失敗的産物,注定要孤獨地沉入海底,靜悄悄地死亡。”
林初焰氣得罵人:“說他媽的什麽鬼話!”
封淇輕輕地瞥了他一眼。
林初焰尴尬地捂嘴,又悶聲說:“哥我不是罵你媽媽,我就是……她怎麽能對你說這種話!”
人到将死之日,說出來的話是很駭人的。
封淇不會忘記,那個時候他精致美麗的母親奔波于醫院和家裏兩頭,那張維持了多年的完美無缺的面具開始出現裂縫。
她歇斯底裏地發洩着情緒,将屋子裏能砸的東西砸了個遍,她絕望地扯着自己的長發,痛苦地吼叫着:“天吶,我為什麽不愛他?”
長久以來,她精心設計着自己的生活。她愛才子佳人的天作之合,她欣賞琴瑟和鳴的夫妻生活,她過着相夫教子的日子,她以為這就是夢裏的樣子。
當那個與她朝夕相對的丈夫憔悴的躺在病床上,當他面臨着生死關頭的折磨,她猛然發覺:我不愛他!
她一生孜孜以求的愛情、家庭、人生,全是她一步步為自己編造的精巧牢籠。
當有一天,她回顧前頭的所有,終于慘然地明白,原來她一無所有。
真心唯獨只能拿真心來換。是她錯把計劃當做心動。
封淇把年幼的妹妹鎖進房間,躲在門後觸目驚心地看着他發瘋的母親。
然後,那個長期以來規劃着他人生的女人,眼裏黯淡無光地看了他一眼,把這半大的兒子摟近懷裏。
她的聲音凄涼無力,像一把破損已久的木琴,詭異又空靈:“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淇水的淇,兒子,你的名字真美。”
她空洞的眼神裏發出一點詭秘的光,像突然抓住了最後一棵稻草,迸發出巨大的喜悅:“知道世界上最好的歸屬是什麽嗎?”
年幼的封淇雙腳發顫,不明所以。
她笑得甜蜜滿足:“是海啊。”
“記得我給你念的那首詩嗎?‘那歌聲與水拍擊海岸的聲音交織到一起,就成為我的送葬曲’,是不是很美?”
也許她心底早有了孤獨的印記。她從來沒有一天得到過真正的陪伴和歡樂,她沉溺在幻象裏頭,而無處不在的孤獨滋味,她應該早就品嘗過,只是到那時才真正知道它的名字。
那首詩她在無意中讀了百遍,卻是到了這個時候,才明白那寫下的詩句宣告的正是她的生命盡頭的歸宿。
這可憐又可鄙的女人,心裏最後一點溫存也随着她那幻想的破滅而冷卻了,她憐憫地捧着小兒子的臉,像一個巫婆那樣說着:“真可憐。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孤獨的,你也是這樣。小可憐,你的歸宿也只能是大海。爸爸媽媽都會在海底等你,你快來,那是你的宿命。”
她在這世間,荒涼地活着,而自己孩子那雙清澈無知的眼眸竟讓她憤怒至極。她在絕望的盡頭依舊死心不改,還蠻橫地規劃着一切。她識破了虛幻的迷霧,卻甘心埋葬自己在那迷霧中。
她拼命抓住最後的機會。她似乎覺得,只要完成那一個儀式,她就圓滿了。哪怕是去到那一個世界,她依舊堅定地認為,只要這四個人還在一起,便又可以進行她未競的事業。她是固執而又瘋狂,寧願把身邊人也拽下懸崖,一同陪她。
在最後的日子裏,她竟成為一個鼓動人心的演說家。她憑借着天性裏那得天獨厚的感染力,把其他三個人變成行屍走肉,依附着她。
那樣可怕的洗腦的方式,那種深深被烙印在心底的宿命論,讓封淇喘不過氣。一輩子都沒能掙脫。是啊,他知道不對。但有人能把心掏出來洗洗再放回去用嗎?
他的母親以一種幾乎稱得上殘忍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理想的獻祭。
在牽着丈夫的手踏入冰涼的海水的那一刻,她心裏想着:這不也就是預想的那樣嗎?于是她轉過頭去,對身邊人露出一個美麗至極的笑容:“我們,生死不離。”
封淇痛苦地坐起身,把頭埋進膝蓋,他的聲音短促又激動:“封荑到最後都以為,她的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夫妻,他們為愛殉情,他們的死凄美動人。這個傻孩子,頭也不回地跑着去了,還笑着跟我說:‘哥哥,我等你哦。’”
“直視那暗藍色的天際,一步步走過去,慢慢地吞吐氣息,讓海水漫過,從腳踝到膝蓋,再到胸口。等冰冷的水快漫到眼睛了,就閉上你的雙眼。過來,走過來,到這邊兒來。”
這聲音像鬼魅一般纏着他,日日夜夜在他耳邊響起,一遍遍把封淇的心撕裂。
這內心深處的海水聲,正是他母親可怕的催促聲:就只剩他了!
林初焰呼吸都快停了,封淇的情緒異常激動,但他的絕望也異常強烈,林初焰幾乎不知道要怎麽做。
封淇費力地喘着氣,仿佛一個溺水之人,仿佛那心底的海域失了守,無窮無盡的海水湧起将他整個淹沒。
林初焰眼中的封淇,背部脆弱地拱起成弓狀,但卻是一把廢弓,勇氣之箭再也無法射出。
曾經林初焰想修補他的心靈,把勇氣給他。可是這破損的巢穴并非是從外邊破了一個口,修補不能使它恢複原狀。那巢穴從裏面爛掉了,散發出腐爛的味道。
鳥鳴難道可以使這樣內部的、深層的毀壞變成從未發生過一樣嗎?任你怎樣吶喊,都無濟于事。
鳥兒會覓新枝、築新巢。而原先的那個,又濕又黑,從裏面一點點爛掉,最後墜落到地上,在泥土裏消解了。
封淇也是這樣。二十多年的苦難的侵蝕,已經讓他即将毀滅了。
林初焰,林初焰再熱情又有何用?
如果林初焰是一只識時務的鳥兒,他也會飛走了。因為他面對的心靈已經很難再被救贖了。那顆心自以為罪孽深重,甘心讓沉淪折磨,一步步走向滅亡。
林初焰,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少年。哪用得着大費周章、耗盡心力來拯救這樣的封淇?
封淇自己也知道,所以他認定了人生的孤獨,也從不敢奢望,有一束光亮膽敢刺穿那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的海域,照亮他的最深處。
可誰說得清少年心事?誰又敢肯定林初焰是個畏難而退的人?
林初焰是怎麽樣的人,除了他自己沒人說得清。
林初焰顫抖着将自己的身體貼上封淇的後背,摟住他的脖子,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胳膊。他無力地叫了他一聲“哥”,渴望能把封淇從這可怕的夢魇中喚醒。
封淇卻像是意識不清一般,問了句:“封荑?”
林初焰的手頓在他的胳膊上,似乎被封淇這樣的癡傻模樣給刺激到了。
他從來不是什麽溫柔的人,事實上他格外不近人情。認定的東西,死都不改。
林初焰永不向絕望投降,他也決不讓那東西把封淇奪走。
他從封淇身後爬到他面前,跪在他前頭,摟住他的脖子,顫抖着用溫熱的嘴唇吻住了封淇的眼睛:“我是林初焰。你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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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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