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章

林初焰上的補習班跟唐熠晚上補數學的是同一家,兩人偶爾也會碰見。

這天放學後,林初焰和唐熠邊聊邊往外走,唐熠問他:“我的筆記你看得懂吧?有時候上課困了,字跡特別潦草。”

林初焰笑了下:“筆記寫得很清楚,犯沒犯困倒是很容易看出來,筆記寫着寫着就變成紅燒肉、烤鴨了。”

唐熠不好意思地笑:“那估計是饑困交加的情況下寫的了。”

兩人又聊了一路,一起走到公交站去。剛轉過一條街,他倆就聽到驚懼刺耳的叫罵聲:“你就是個殺人犯!你殺了我!”

林初焰剛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就看到唐熠沖那邊跑了過去,他也趕忙跟了過去。

李琳還是那副歇斯底裏的樣子,伸直了雙臂推搡着許欽。許欽沒什麽反應,被她大力推得連連後退。

唐熠叫了一聲:“許欽!”

許欽卻沒扭頭,聽到唐熠聲音的那一刻他反而捂住了自己的臉。

唐熠轉身看向李琳,盡力地壓抑着自己的憤怒:“你為什麽把氣撒到許欽身上?他幫了你,他有錯嗎?”

李琳冷眼瞥了一下她,又死盯着許欽,沒吭聲。

唐熠更為氣惱:“許欽別理她,我們走!”她伸手要去抓許欽的手,許欽卻躲了躲。唐熠的手撲了個空,難以置信地看向許欽:“你忘了我怎麽跟你說的了?別信她的話啊。”

許欽還是捂着臉,聲音很悶地從手掌裏傳出來:“你別看我。”

唐熠定在那裏看了他一會兒,林初焰尴尬地杵在邊上,完全不明白這三個人什麽情況。

這時李琳瘋狂地笑起來:“你知道了吧?你心虛了!你這個殺人犯!”

“你胡說些什麽?”林初焰忍不住開口,“他要是殺人犯,早進少管所了,用得着你給他安罪名?”

李琳指着許欽,定定地說:“他殺了我。”

林初焰像看瘋子一樣掃了她一眼。

李琳咬牙切齒地死盯着許欽,念咒一樣企圖用話語禁锢住他:“你殺了我,你就是殺人犯。你跟你爸一樣,都是殺人犯!”

許欽的肩膀抖了一下,接着便越抖越厲害,到後來整個身體幾乎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

林初焰走過去,剛把手放到他肩上想問他怎麽了就被大力地推開。“別碰我!”許欽痛苦地吼了聲。

林初焰手忙腳亂地站穩了,驚訝又不解地看向唐熠。

唐熠幾乎要流眼淚了,她咬着牙,軟了聲音對李琳說:“你怎麽這樣啊?許欽的爸爸是殺人犯,但是他已經被判刑了,接受了法律的制裁。你怎麽就死揪着許欽不放?你被排擠、被欺淩,是許欽的錯嗎?你以什麽立場來懲罰許欽?”

李琳搖搖頭,她的頭發亂糟糟散着,似乎也很久沒好好打理自己了,她低聲說:“就是他的錯。”剛說完這句話,她又激憤起來,仿佛被打開了痛苦的開關,她竭力嘶吼:“沒有他我怎麽會變成這樣?我是個瘋子了,我爸爸媽媽也不要我了!誰都不理我,誰都不喜歡我,我這麽孤獨,我就要死了,是他害死我的!”

她激動得大喘氣,又急慌慌地四處搜尋着什麽,明明整個人已經搖搖欲墜,卻還從地上撿了塊石頭用力地砸向許欽:“殺人犯!”

許欽被砸中了腹部,卻沒有憤怒得立刻回擊。他還是止不住地顫抖着,目光渙散,嘴唇蒼白。

唐熠痛徹心扉地叫了一聲:“你饒了你自己吧!”她直直地走到李琳面前,“你幹嘛這麽折磨自己?”

李琳瞪着她:“是你們,不放過我。你們都害我、讨厭我、欺負我。”

唐熠卻猛地抱住了她:“我是讨厭你,你為什麽這麽對許欽?我那麽喜歡他,我好難受。我知道你很辛苦,你活得不開心,你自己找開心的事情做不行嗎?努力一點改變不行嗎?你揪着許欽不放,可是,他怎麽賠償你?他有傷害過你嗎?”

也許李琳從沒被人這麽抱過,她一直是被讨厭的。她僵硬地從嘴裏擠出話來:“沒有他,我就還是可以做個被造謠的內向學生,就不用遭受那麽多侮辱。”

“他爸爸殺了學生,他爸爸是整個學校的罪人,但跟他有什麽關系?為什麽要把恨全都加到許欽身上?”唐熠難受得厲害,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會這樣。

“他那麽暴躁!”李琳又開始瘋狂地指責許欽,“他爸爸殺了人,他還在學校裏打人!他打傷了那麽多同學,他是遺傳的殺人犯!”

一個冷硬倔強的少年,走到哪裏都被指指點點,總有人在背後議論紛紛:“就是他!他爸爸殺了人!”“他也不是什麽好鳥!”“他還跟李琳那種人走得近!”“但是他成績很好!”“成績好有個屁用,素質低!”……

他爸爸還等着終審裁決,他心亂如麻,他根本沒法冷靜下來,于是他憤怒地揍人,無知又幼稚地發洩着心裏的愁苦。他小小的心,那麽悲痛,無人過問。而他受了刺激的言行,反而成了他“流着殺人犯的血液”的佐證!

李琳猛地推開唐熠,怨毒的目光又射向許欽:“沒有他,我就能一直保持沉默,我能上個好大學,我就能抛開那些流言,我還能……”她聲音發了顫,“還能喜歡上其他的、優秀的男孩。”

她吸了吸鼻子,聲響很大:“我爸爸媽媽就不會放棄我,我就不會逃學,就不會變成一個瘋子。”她絕望的目光使林初焰心裏發寒,手腳冰冷。怎麽好好的一個小姑娘,就變成了這樣?

許欽這時候終于擡起了頭。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憔悴得像老了十歲。他幹裂的嘴唇動了動,卻還是沒能夠說出什麽來。

李琳的目光慢慢地失了銳利,有着年輕人不該有的蒼涼,她翹起嘴角看着許欽:“你看你多管閑事做什麽?”她垂下頭,聲音很輕,“我們都這麽孤獨,這麽讨人厭的,你幫我幹嘛啊。”

唐熠苦笑了一聲,又拉住她的手。

“每個人要得到別人的喜歡都是不容易的。”唐熠說,“我從來就不是招人喜歡的人。我身邊有很多朋友,她們幽默風趣,她們掌握時下的一切熱點,她們周圍總是擠滿了想和她們密切交往的朋友。當我們一群人走在一起,其餘的人走向那些招人喜歡的人,沒有人和我講話了。”

“尤其當要讨論什麽事情的時候,所有人走到她們身邊去,和她們一起激烈又歡樂地讨論。如果我不加入,就會被遺忘。”

李琳看着她,沒有什麽表情。

“可是,”唐熠還是自顧自地進行着內心剖白,“如果我沒有興趣,我不會加入。”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不是那麽招人喜歡,擁有呼朋喚友的能力的。”

“哪怕有一天你擁有了一個朋友,你也無法阻止她和別的優秀的人成就與你之間更深厚的友誼。”

“身邊的人,會流失。”

“李琳,沒關系的。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孤獨的,當你試着咀嚼孤獨的滋味,你會難過會羨慕那些不孤獨的人,這很正常。但是,每個人都會感到孤獨的,你別害怕。”她抓住李琳的手更緊了些,同時感受到李琳微微的顫抖。

李琳沒有掙開她,只沉默着,唐熠便繼續說了下去:“有時候我寧願孤獨。因為我實在瞧不起那樣的我——躲避着孤獨,狼狽地挂起笑容,擠到一群并不那麽喜歡我的人之中。”

“獲得別人的喜歡,從來都不容易。不如和自己作伴,來對抗孤獨。”

李琳終于出了聲,她的嗓音幹澀難聽:“你這麽說,是因為你有喜歡的人,也有人喜歡你。”

唐熠的眼神十分認真,她聲音很軟又很堅定:“有人問我,我最喜歡的人是誰。我的回答永遠是:我最喜歡自己。”

李琳嘴角浮起一絲譏諷的笑容。

唐熠卻沖着她搖頭,更堅定地跟她對視:“這不可笑,一點也不可笑。喜歡自己,跟自己相處,需要極大的勇氣和力量。我欣賞這樣的自己,我也喜歡這樣的自己。是因為我勇敢又自信地喜歡着自己,所以才能得到別人的喜歡。”

“李琳,”唐熠搖了搖她的手,“你只要做好自己,不去在意別人的聲音,就可以戰勝流言和嘲諷了。你別這樣傷害自己,你也別傷害我喜歡的人,可以嗎?”

李琳扭過了頭,望向了許欽。

兩個深受磨折的人良久地對望。許欽感覺到嗓子幹得冒煙,一句話也說不出,就在李琳撤回眼神的同時,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口型,一字一頓的“殺人犯”。

李琳掙開唐熠,躲閃着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疾步跑開,落下一句:“少看點漫畫吧,小公主!你什麽都不懂!”

唐熠想喊住她,可話沒出口李琳就已經跑遠了,她急急地去看許欽:“你沒事吧?”

許欽以雕塑一樣的方式站在原地。如同雕塑,沒有靈魂,甚至灰撲撲的、殘破的,是不堪被稱為藝術品的廢料。

唐熠低聲叫他:“許欽,你不是她說的殺人犯,你不是。”

“我是!”殺人犯三個字像刀一樣紮進了許欽心底,把他戳得鮮血直流,他發狠地嘶吼了一聲,“我多想殺了她,殺了他們!我是個殺人犯,我在心裏早把他們殺死了無數次了!”

唐熠又驚又駭,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許欽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許欽艱難地喘着氣,胸膛起伏,他黯然地說:“我回家了。”說完他也像李琳一樣,看也不看唐熠,飛快地跑了。

林初焰立刻追了過去。唐熠也跟在他後頭跑,不住地叫喚着許欽。可他倆誰都沒有許欽那麽好的體力,很快就發現許欽消失在了視線裏。

唐熠乏力地坐到地上,仰頭看着漆黑的天空。

林初焰喘着粗氣,忍不住問:“許欽這麽暴虐,你為什麽喜歡他?”今天的事情,他大概聽出了來龍去脈,許欽也的确如同李琳所說,性格暴戾。

唐熠的表情變得十分哀傷:“不怪他啊。他那麽努力地想要變得勇敢,想要戰勝自己。他明明很優秀的,他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林初焰有那麽一瞬間被她說服了,他想了想又說:“可是,難道不是因為他本身選擇了做不好的事情才導致了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嗎?人們變成什麽樣子,都是自己的選擇。他現在後悔了,可是還在重複着做傷人的事情。不斷重複,不斷自我否定,最後變成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受傷害的人,用仇恨包裝痛苦去傷害別人,是怎麽樣一個悲涼的輪回。

唐熠猛地用腳跺地:“不是這樣!”

她一下子變得很激動,林初焰被吓到。

唐熠眼睛很紅,卻盡力控制着聲音的正常:“人的性格是由很多因素導致的,有時候我們無法控制潛意識的活動。從幼兒時期,環境就不斷影響着我們,身邊人的行為産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大得可怕,但我們很可能對此一無所知。許欽已經很努力在改變,很認真地在面對自己。他需要幫助。”

林初焰沉默了半天,最後嘆了口氣。

唐熠接着說:“我是真的覺得十分遺憾。像李琳剛才說我小公主,我根本無力反駁,因為我是真的沒辦法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楊校長一直強調,要關懷別人,體諒別人,可是真的好難。”

林初焰忍不住問道:“楊校長說了些什麽?”

唐熠說:“他說我們每個人可能在潛意識裏有着無數罪惡的可怕念頭,別擔心自己是怪物。潛意識不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不能怕它,我們要正面它,戰勝它。”

唐熠笑了下,對着初焰說:“你聽着覺得很平常對吧?初焰你是個很單純的人,可是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在跟自己對抗。我知道有人嗤之以鼻,但我知道,那真的是很困難的事情。”

林初焰輕輕地搖頭。唐熠不知道他的過往,他看上去真誠單純,難道就一定是白紙般幹幹淨淨,被小心翼翼保護着長大的嗎?他說:“我知道的,我沒有嗤之以鼻。我在等一個人,他也在對抗自己,他很辛苦地喘息着,我的心疼一點不比你少。”

唐熠看向他,林初焰卻站起身來,拉着唐熠也站起來:“我們先回去吧,這麽晚了家裏人會擔心的。”

兩個人都心事重重地走回公交站。唐熠等的公交車先到,就跟林初焰道了別,先走了。

林初焰在公交站多站了沒兩分鐘,就有一輛車停到他面前。車窗緩緩下降,露出封淇那張怎麽都好看的臉來,他的聲音也是怎麽都好聽:“上車。”

黃色的車燈打在前頭,林初焰站在黑暗中,被微弱的燈光襯得有些單薄,他巴巴地問一句:“你來接我嗎?”

這問題跟句廢話沒什麽分別。封淇從置物箱裏拿出了個紙杯,對着杯口往裏面大聲說了句:“來接你,我的初焰小同學。”

明明對方早就聽到了,他又把那杯口扭了個頭,對着林初焰:“你聽聽我的回答。”

林初焰湊過耳朵去,魔怔了一樣貼着紙杯,心理作用強大到讓他認為那杯子還留着封淇的灼熱氣息。杯口才接觸過封淇的嘴唇,現在又貼着他的耳朵,也就像,封淇吻了吻他的耳朵一樣。

林初焰上了車,目光一直放在封淇身上,一點不敢移開。

“怎麽了?”封淇笑着問,“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林初焰收回目光,“我請了假了,明天傍晚我們就去看百合花吧。”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開了篇新文,《一見方先生就很野漾》(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文),小甜餅。斯文敗類攻×表面冷漠內心火熱受,感興趣的同學戳作者專欄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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