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廣寒秋
蕭放的怒喝聲後,是滿殿的鴉雀無聲,人人都在等着蕭承衍會如何回應,等着他如何唱完這場好戲。
但是蕭承衍什麽也沒有說。
他只是挺直腰杆,昂首看着前頭的蕭放,不肯低頭,也不肯認錯。那雙眼睛明明古井不波,卻又分明能讓人看出其中的倔強。
蕭放一時僵住了,他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張臉,另一張高傲的、冷漠的……從不曾正眼瞧過他的臉。
回過神來他便有些惱羞成怒,憤而轉身坐回龍椅之上,連最初的那份父子情深也不願僞裝了。
“一個死無對證的屍體,幾封真假不知的書信,你便想定老二的罪?讓他在立儲大典上出醜,你以為你的太子之位就萬無一失了嗎?朕還沒死呢!居然就開始盤算起這種事了,衍兒,朕對你真是失望。”
他說得如此言辭鑿鑿,不明事實真相的人恐怕真會相信蕭承衍就是這樣不顧手足親情的人了,可是回京路上的事,沈绾何曾不知。
若不是蕭承衍早有防備,他們會全身而退,平安進京嗎?
可當沈绾看向那些揣着雙手低頭站立的朝中大臣之後,突然就明白了,只憑一個人證和幾封書信未必不會讓人相信蕭承平的惡性,但這些人中,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為太子說話。
李還瑛漲紅着臉,聲嘶力竭地高聲喊了一聲“陛下”,抻着的脖子上青筋畢出。
“殿下絕無此心!望陛下明鑒!泸州遇刺乃事實,更有不少人命喪于此,就算陛下不信臣今日呈上來的證據,尋找真相也是應該,起碼要還殿下一個公道啊!”
滿堂之上,竟只有一個李還瑛敢為蕭承衍說話。
站在最前頭的鐘卿攥着拳頭看着蕭承衍,嘴邊突然就浮現出一抹諷刺的笑,笑容中卻滿是不甘心。曾盛極一時四方來朝的大齊,如今淪落到藩鎮割據龜縮一隅的境地,如何尋不到原因?
這就是原因。
蕭放熄了半腔怒火,終歸還是想給蕭承衍一分情面,放軟了聲音。
“衍兒遇刺确實吃了不少苦,這幕後之人絕不可姑息,但你們既然抓到了陸鷹和那夥江湖宵小,此事便可以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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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放說到一半,突然有一個禁衛軍打扮的侍衛走上前,手裏還拖着個屍體,他跪下便道:“陛下,此乃行刺睿王殿下的兇手,方才被屬下抓到,只不過讓他吞了毒/藥死了,是屬下辦事不利,懇求陛下降罪!”
“啪!”蕭放狠狠砸了下椅子的扶手,方才熄滅的火又着了上來,“居然讓人吞毒而死……滄修!你是怎麽帶你的手下的!”
滄修一激靈,連忙跪下身請罪,心中卻覺蹊跷,不禁多看了手下幾眼。
蕭放嘆了口氣,知道人死無解,他手拄在膝蓋之上,斜眼看着蕭承衍,眼中猶如黑暗無際的荒野,半晌後他輕道:“衍兒,朕知你受了許多委屈,但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平兒一樣遇刺受了傷,就算真的有幕後主使,也絕不會是他。不管是你還是他,都是朕的兒子,敢傷害你們的人,朕也絕不會放過。”
“劉致。”
“臣在。”
“此事交由你大理寺處理,十日之後務必給朕答案,給太子一個交代,也還睿王一個清白,可聽清了?”
“臣,遵旨。”大理寺卿劉致接了旨,未敢有任何異議,旁人更沒有什麽好說的,只覺得今日此事能這樣落下帷幕已是極好,于誰而言都沒什麽損失。
唯有李還瑛不甘心:“陛下,不論如何都應該審一審睿——”
“李愛卿!”蕭放打斷了他的話,陰冷的語氣中已經透露出十足的危險,“要懂得,人莫要得寸進尺。”
倘若再糾纏不清,可就不是一句話的事了,那危險的口氣仿佛在這樣告訴他。
李還瑛僵着身子,将後面的話全都咽了回去,像是咽了一口老血。
蕭放見李還瑛終于閉嘴了,心逐漸放下。他看了看最前面的鐘卿,微微擡了擡眉:“鐘卿覺得朕的決議如何?”
沒想到自己還能被點名,鐘卿着實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蕭承衍,在大殿之上冷哼一聲,絲毫不加掩飾對其的不屑,他轉過身跟蕭放拱了拱手:“陛下明鑒!”
“哈哈哈哈!好!”蕭放大笑,收了聲後滿意地看着他,聲音卻有些意味深長,“你果真像你父親,最懂得那四個字了。”
至于是哪四個字,蕭放卻沒說,他拍了拍龍椅,看了一眼旁邊的毓貴妃:“愛妃,随朕去看看平兒吧。高囚,讓大家散了吧,既然太子無礙,立儲大典便就此作罷,他還是大齊的太子。”
這聲音不高,卻是誰都聽清楚,留給蕭承衍太子之位,果真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聖駕離開,大臣們也三三兩兩離開了慶隆殿,滄修指揮着禁衛軍退下,原本熱鬧的大典,最終不過剩下寥寥數人。
鐘卿走到蕭承衍身側,看着前面走遠的大臣們的背影,嘴角有些諷刺,他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懂殿下還顧念着他什麽,真不如一刀解決,今日他可是給你答案了?”
蕭承衍還在跪着,表情像被凍住一般,已是無悲無喜。
“如今你看到了,孤在錦都,什麽都沒有。”蕭承衍輕道,那聲音傳入一旁的李還瑛耳中,已是讓他變了臉色。
殿下與小王爺之間的對話可真是太危險了。
黑雲翻墨,天際黑壓壓的,頃刻間便襲來黑暗,雨滴啪地砸在地上,一滴一滴,逐漸彙聚。鐘卿啧了下舌,不知在向誰發洩不滿,最終留下一句話便腳步不停地離開了。
“錦都爛成這般模樣,要它有甚麽用。”他道。
沈绾被一名宮女拉走的時候,只看到鐘卿似乎和蕭承衍說了什麽,随後便是雨幕降臨,隔着那麽遠,她什麽也看不清了,只能轉身離開。
雨越下越大,直到濺濕了這一雙鞋子,沈绾反複想着剛才的場景,想這一場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敗局,想蕭承衍最後的背影,此刻才發覺今後的路會有多艱辛。
怪不得蕭承衍會選擇了那樣一條路……
“姑娘,前面就是幽琅宮了,這個玉牌給你,到了那裏找明姑姑,将玉牌給她看了便好,姑姑會知道怎麽回事的。”那宮女似乎有些急切,左右看着人,好像不願多作停留。
沈绾回過神來,将玉牌收到袖口裏,将額頭的雨水拂去:“不知姐姐怎麽稱呼?若是我想要将消息遞給殿下,該怎麽找姐姐呢?”
蕭承衍留在宮中的暗樁不多,每個暗樁都有她自己的行事習慣。
宮女莞爾一笑,道:“我叫安綠,不過此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你有什麽事,将傳遞的紙條埋到幽琅宮梅園西牆角的梅樹下,注意不要讓人發現,會有人将消息遞給殿下的。”
她握了握沈绾的手,千言萬語化為一句“保重”。
沈绾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總覺得心裏像是壓上了巨石,讓她喘不過氣來。
皇宮猶如雀籠,又覆上了黑布,在迷霧中摸摸索索,不知會在何處碰壁,她開始好奇,前世的蕭承衍究竟是如何闖出去的。
可縱使前路千難萬險,也還是要走。
沈绾踏入雨幕中,踩着一地雨水走進了幽琅宮。
本以為見到明姑姑要通過重重阻礙,卻沒想到這偌大的幽琅宮裏,竟然連守衛的宮人都沒有。
蕭放後宮充盈,犯事妃子也不少,幽琅宮既為冷宮,裏面本應住着許多罪妃,但實際上活到了如今的,也只有一個廢後周氏而已。
事先有蕭承衍的囑咐,躲過了幽琅宮正門前的守衛後既是一路無阻,周氏住在幽琅宮正殿,越過一片梅園後就到了。
她看着正殿門口,突然想起前世裏周氏的結局。當時她在大聿,大齊發來喪報後都已經過了半月之久,聽聞周氏本就纏綿病榻數年,一直是茍延殘喘地活着。恐怕後來面對這種局面,終歸是心力交瘁無力撐下去了吧。
沈绾雖通曉前世今生,可她卻無法将這件事告訴蕭承衍。
“你是誰?”一個聲音打亂了沈绾的思緒,她急忙回頭,就見一個杏眼紅腮的小宮女看着自己,眼中滿是敵意。
沈绾回頭彎了彎身,答道:“我是被遣來照顧娘娘的,你可是……明姑姑?”
那宮女面色一緩,再看她時就有些同情,她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明姑姑,你喚我小春便好……你也是犯了什麽事,被幽廷司罰來做事的嗎?”
小春拉着她向前走,絲毫沒有戒備。
沈绾一愣,随即點了點頭,小春便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臉色有些灰敗:“進了這裏,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誰也不會想到我們的。”
沈绾悄悄打量着她,發現她不過只有十四五的年紀,有些不經世事,恐怕根本不是蕭承衍布下的人,所以就将心思收起幾分。
“我帶你去見明姑姑吧,對了。”小春見她沒有要回應的意思,以為她是因為被趕到這裏所以心情不好,就轉移了話題。
“你叫什麽名字?年芳幾何?”
“彩月,今年二十。”
“啊?”小春驚叫出聲,“明明都快要熬出頭了,卻被罰進了這裏!”
見沈绾臉色不好,小春及時收聲,抿了抿唇,企圖彌補她剛才的過失,道:“以後我便喚你彩月姐姐吧,此後我們在幽琅宮也能有個照應,明姑姑經常板着一張臉,我都不敢同她說話——”
“小春!”
一聲帶着嚴厲的叫喊讓小春直接僵直了身體,她急忙放開沈绾,跪下認錯:“小春錯了!小春不該在背後編排明姑姑,明姑姑念我年紀小又是初犯,饒了我吧!”
沈绾擡眼看去,身前站着一個大致三十上下的女子,聽小春的話,她也該知道這人的身份。
沈绾什麽話都沒說,掏出袖子裏的玉牌捧于手上,跪下身遞到明妍面前。
明妍皺眉看了一眼小春,冷聲道:“你口無遮攔,不是說在這幽琅宮就沒人管教你了。去外面跪半個時辰,今日不必來侍候了。”
小春怏怏地領了罰,不敢忤逆明妍,匆匆轉身去了雨中跪下。
明妍接過玉牌,凝眉看着沈绾,眼中卻是有些急切,絲毫不像方才一般沉穩。
“進來吧。”
沈绾随她進去,才發現殿內已經點上了燈,空蕩蕩的大殿竟然有些慎人。明妍沒做停留,直接将她帶到了周槿諾面前。
“娘娘!人來了!”明妍高興着喊了一聲,帷簾之後的人似是受了驚動,急忙從床上坐起,撩開了半邊帷簾,看着随明妍進入殿內的人,直接慌亂地開了口。
“衍兒如何?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受傷?今日之事是什麽結果?”
沈绾被接連的問話問愣了,倒不是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而是她本以為見到周氏後,怎麽也要被她防備一段時間,再試探個幾次的。
周氏緩了緩,一邊撫了撫自己心口一邊笑道:“你不必拘謹,既是衍兒派過來的人,我信得過你。”
沈绾看着周槿諾臉上的微笑,不知為何就想起龍座之上那人的虛僞,心裏的風霜竟然漸漸被暖流融化了,她欠了欠身,先是給她吃下一劑定心丸。
“殿下無事,泸州遇刺并沒有受傷,娘娘不必擔憂。”
屋內有一瞬間的安靜。
“只是,今日之事,殿下并沒有得到他想得到的,睿王殿下也……毫發無損。”
周槿諾眼中的火漸漸熄滅下去,她緩緩嘆了口氣,無奈地搖頭笑笑。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道。
明妍一看周槿諾的臉色,一邊走過去一邊道:“總歸殿下回來了,娘娘應該高興才是。”
“是該高興,”周槿諾拍了拍明妍的手,笑容卻有些苦澀,又轉過頭沖沈绾招了招手,“你過來,同我講講宮外的事吧,在衍兒身邊呆了許久,他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沈绾知道周氏心裏記挂着的是什麽,便挑挑揀揀,将隆泉所發生的事盡數講給她聽,還有青州見到的小周氏。
就這樣說到了夜深,周氏卻還是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明妍姑姑接連過來催了三次,才讓周氏重新躺下。
臨睡之前她握着沈绾的手,臉上漾起和藹的笑:“你能随他經歷這麽多,想必他很相信你。”
沈绾點了點頭,心上卻猶如被羽毛抓撓着,渾身有些不自在。
周槿諾略微睜大了雙眼,半晌才繼續道:“當年沈家因為周家而獲罪,他嘴上不說,心裏是愧疚的。沈绾,我在這裏替他問一句你,你心裏可怨嗎?”
沈绾聽她如此溫聲細語地說話,幾乎想不到她曾是統領後宮的一國之母。她看起來就像是擔憂着兒子,除此之外心裏再也沒有旁的東西了,那樣一個人。
可一個人的心裏怎麽就會這麽空落落呢?
沈绾搖了搖頭:“為周家獲罪只是果,因卻在陛下。”
周槿諾突然放開了她的手,翻過身去,淡淡道:“你下去吧,我乏了。”
提到“陛下”二字,她馬上變成了這般模樣,沈绾忽地好似知道了剛才心中疑問的答案,可是她注定無法問清楚。
出了寝殿,沈绾想了想,還是跟明妍姑姑要了紙筆,把周氏的情況寫在了紙上,寫地過程中心裏卻有些疑惑。
她今日見周氏的模樣,雖然臉上隐有病容,可卻不像纏綿病榻油盡燈枯的樣子。吃完晚膳過後,明妍姑姑曾端上來過一碗藥,沈绾輕輕聞了聞,嗅出的藥材都是些常見的補藥……
其實,周氏并沒有病得那麽重嗎?或者說,周氏其實根本沒病?
可她究竟是怎麽死的呢?
沈绾心裏一團糟,但無論再怎麽猜測也只是徒勞,更是自擾。蕭承衍既然将她派到周氏身邊,也有要她保護周氏的意思,只能以後多加小心了。蕭承衍将母親的性命都交托她手上,也無謂周氏說蕭承衍信任她了。
将信疊好,沈绾偷偷出了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空中飄蕩着清新的泥土氣息,幽琅宮地勢偏僻,盡管知道這裏沒什麽人,沈绾還是再三小心。一刻鐘後,終于到了安綠口中所說的那個梅園的西牆角處。
她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剛要俯身去挖土,嘴卻忽然被一只大手捂住,巨大的拉力将她向後拖,三兩下就被拽到了西牆角和宮殿牆壁的罅隙中。
沈绾“嗚嗚”地掙紮着,待看清了一雙清亮的眸子後才消了聲。
蕭承衍緩緩放開了手,皺着眉道:“怎麽也不仔細查探一下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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