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一江春水
離開燕京一年之久的沈姑娘突然回來了,回來的第二日就随林柏榮一起上了朝,這讓許多大臣摸不着頭腦。
只是更令大臣們捉摸不透的是,林柏榮讓沈绾立于百官之前,卻又什麽都沒說,就如往常一樣朝議,大臣們心中猜測紛紛,本想聽皇上對她的安排,卻直到退朝都沒聽到一句解釋。
這下可在燕京引起轟動了,
大聿本是新朝,建立的時間甚至都沒有超過三十年。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擔心皇上沒有子嗣,大聿後繼無人,後來看到林星則戰功累累能堪大用,就多少放下心來。
誰知道,自從皇上去年将邊境的林星則緊急召回京城後,他的态度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不僅将軍權移交給守軍,林星則就一直待在燕京,雖然還參與朝政,可大臣們明顯感覺到他游離在重大決議之外,地位遠不如從前。
于是大家不得不猜測,這對養父子之間是否出現了什麽龃龉,也不得不多加考慮,倘若他們二人真的反目成仇,大聿到底會由何人繼承,又會不會有人混水摸魚,還是林星則直接謀反,他要奪位的話,他們又該怎麽辦。
而這個岌岌可危的朝堂,卻又在以一種平衡的狀态繼續堅持了下去,直到沈绾的回歸。
她猶如突然降落的驚雷打破了這個困頓的局面。
大聿朝臣并不是瞎子,他們也注意到了随沈绾一起回來的人,那可是剛剛反了大齊的瀝王,手中也是握有兵權的,此時以非敵的身份來到大聿,是不是能暗示他們什麽呢?
那個答案呼之欲出,卻又哽在喉嚨之中,弄得他們心癢難耐,可林柏榮偏偏不說,他們也無法下定論。
他不說,大臣們又要開始猜測他不說的理由。上位者吐口唾沫都深有用意,他們不敢怠慢,這不僅關乎他們的前途,還關乎大聿未來的去路。
大臣們便都開始揣摩起來,将燕京中近來發生的事,大大小小的勢力,即将到來的風雨,一一加以拼湊和分析。
越想越深,越深越迷茫,到最後,卻又似乎醍醐灌頂一般。
皇上不說,是不是就是在等他們像現在這般思考,然後等他們這些人主動站隊呢?
來到燕京的第二日,梨亭園外便門庭若市,前來探口風的大臣們不在少數,卻都被擋在了門外,連門檻都沒能進。
沈绾一直待在屋子裏,想着林世叔替她做的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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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林世叔會認她當做養女,雖然知道其中局勢推動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可她還是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沈绾突然想到了之前在安郡城門前,她和蕭承衍說的那些話。現在想來,這個結果他可能很早就知道了,或許其中也有他促成的幾分努力在,當日她毫不顧忌地說起自己的擔憂,有身份的鴻溝在,她永遠也沒辦法敞開心扉,蕭承衍那時卻并不在意。
現在便知道,蕭承衍其實已經替她想好了答案。
身份不夠,就擡高她的身份,這樣還不夠嗎?
事到如今,沈绾才知道,她的擔憂并非是因為天差地別的身份天塹,而是她心底裏從未給蕭承衍分過一絲信任。
以前她一直不願承認,事到如今,好像沒有什麽可以阻攔他們在一起了,沈绾才明白自己心裏的懦弱。
真是一朝怕蛇咬,十年怕井繩。
只有蕭承衍,為了讓她接受,為了讓她舒服,為了消除她心底的擔憂,在做着她不曾知道的努力。
沈绾起身,走出了院子,感覺到日落後撲面的涼風,和饑腸辘辘的肚腹,她才發覺自己竟然坐了整整一天之久。
她邁步向外走,剛跨出這個二進的小院,就在門邊看到了來回踱步的蕭承衍,他不知道在那裏走了多長時間,肩膀上全是落花。
沈绾遠遠看着,發現蕭承衍一臉糾結和急躁,他腳步微亂,雙手背在身後,機械地重複那個動作,像熱鍋上的螞蟻。
沈绾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她走過去,佯裝清了清嗓子,才看到蕭承衍回過神來,有些驚愕地看着她。
“你出來了?”他脫口而出,随後又覺得自己這句話問得有些多餘,伸手捂着嘴,發出“唔”的聲,似乎在思考自己下一句該說什麽。
沈绾卻走近一步,笑着仰頭看他,雙眼彎成了月牙兒:“殿下餓了嗎?”
“餓?”蕭承衍頓了頓,點點頭,“餓了……”
沈绾從沒見過他如此局促的模樣。
她從前遇到的人,幾乎都是一路踏着血淚成長過來的,那些人都變得越來越穩重,越來越謹慎,也變得越來越冷酷,就像她一樣。
唯有蕭承衍,卻是倒着走,從最開始那個喜怒無常,慣會僞裝束縛自己的木頭,變成今日這般喜怒皆形于色的翩翩少年郎。
只在他眼裏明亮的少年郎。
“殿下還不熟悉燕京吧,我帶您出去逛逛吧。”沈绾突然上前拉着蕭承衍的袖子,第一次這樣沒有規矩,不等他回話,就拽着他出府了。
蕭承衍就這樣一步一踉跄地跟着她走到了街上,本以為日落之後,街道上的人會減少,卻沒想到外面竟然燈火輝煌,大街小巷都湧動着人,與白天是不一樣的熱鬧。
“每月十五城中都會燈會,許多百姓都會在今日出來,沿着淇水放燈祈福,鬧到戌時才回去。”沈绾指了指前面賣河燈的鋪子,轉頭笑着看他。
“殿下要不要也放一個?”
蕭承衍沒有說話,而是直接挽起她的手走到了那個鋪子旁,賣河燈的是個白發蒼蒼的老翁,他家生意不錯,前面排滿了不少人。
蕭承衍一看圍了這麽多人,眉頭就皺起來了,他到底沒怎麽接觸過平民的生活,像是這樣,買東西還要等的,似乎不太能接受。
沈绾擡起兩人緊握的手,指了指鋪子上挂着的那個河燈:“殿下喜歡蓮花樣式的,還是那個兔子樣式的?”
這個動作似乎讨好了蕭承衍,讓他一下忘記了方才的不快,他擡頭看了看,最後卻是指向那個最不起眼的河燈:“我喜歡這樣的。”
那個河燈看起來有點像孔明燈,完全沒有任何裝飾,模樣普普通通,燈上也沒有任何花紋。
沈绾倒是覺得挺符合他的。
正想着,前邊最後一個人已經拿着買到的河燈離開了,終于輪到了他們兩個,老翁笑呵呵地看着兩人,眼中是明了的神色:“夫人喜歡哪個?老叟這裏的河燈是最全的!而且物美價廉!”
蕭承衍本是在後面站着,聽到這聲“夫人”,眼睛立馬亮了亮,跨一步走到沈绾身前。
“你剛叫她什麽?”
那老翁愣了愣,以為自己喊錯了,馬上改口:“那是令妹?還是……”還是偷偷跑出來幽會的少爺小姐呀……
“你沒說錯,我只是想讓你再說一遍,”蕭承衍似乎十分開懷,“我将你這裏的燈都買下來!”
“得了!”沈绾趕緊将他推開,扭頭對笑得合不上嘴的老翁道歉,“他平時就喜歡說大話,您不要被他騙了,他身上沒錢的。”
老翁轉瞬之間收了笑容,幽怨地看了一眼蕭承衍,沈绾已是指了指上面挂着的兩盞燈:“那個,和那個蓮花燈。”
老翁面色不悅地将河燈拿了下來,遞給沈绾,仿佛錯過了一大筆銀子似的。
河燈最後自然是沈绾花錢買下來的,蕭承衍的确沒帶銀子。兩人行到淇水河岸,才發現人們早已經放上燈了,水粼粼的河面上零零散散地漂浮着河燈,将綿延千裏的河岸都照亮了,各式各樣的燈浮在水上,飄飄蕩蕩,好像要一直漂到盡頭,飛上天去。
上面寄予了多少人的祈望。
沈绾蹲下身,将河燈點亮,親手将它放到了水上,閉上眼悄悄許下一個心願。蕭承衍本不屑于做這種事,可是看了看沈绾,他終究是學着她的樣子,也将手裏的那盞河燈放了。
微亮的燈火映照着她的臉龐,蕭承衍蹲在旁邊看着她,忍不住想,到底是什麽心願,能許這麽長時間呢?
沈绾突然睜開了眼,蕭承衍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看着波光暗沉的水面。
“去吃點東西吧。”沈绾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衣擺邊道,兩人登上河岸,走到了繁鬧的夜市裏,蕭承衍看着路過的人,尋常人家的夫妻倆,加上一個半大的小孩子,小孩子騎在爹爹肩頭,指着風車咯咯地笑着。
周圍那麽熱鬧,他心裏卻突然安靜下來,嘴角也忍不住慢慢上揚。
“到了,就是這裏。”沈绾停下腳步,指了指路邊的一個面攤。
這家店連一個店面都沒有,只是随便支起了一個棚子,棚子旁邊立了一個歪七扭八的招牌,上面寫的卻是“雲記包子”,可見,這棚子白日裏應是賣包子的。
不過裏面的人倒是很多,位子幾乎都坐滿了,人們嘴上吃的都油光锃亮的,看起來應當也不是很難下咽。
蕭承衍神色有些複雜,他從沒在這種地方吃過飯,可是沈绾今日與平時不同,難得對他如此親近,他又不願掃她的興。
“大娘!要兩碗陽春面!”沈绾已經自己走進去了,找了一個靠邊的位置,邊和外面的蕭承衍招手,邊對煮面的婦人道。
“好嘞!”那婦人應得很是利落,只是說完之後卻愣了愣,急忙扭頭看過來,見到沈绾,臉上浮現出驚喜的表情,“好久沒見到姑娘了!我還以為姑娘離開京城了呢!”
婦人似是和沈绾相熟,一下就認出了她,言語間頗為遺憾,沈绾笑了笑,回道:“是出京來着,不久之前才回來!”
婦人笑眯了眼:“才回來就過來吃面啦?”
“對,在外面的時候一直想呢,別的地方的陽春面,我總吃不慣!”
婦人更高興了,轉身繼續煮面,揚聲道:“難得姑娘這麽擡舉,今兒就要你一碗的錢!”
蕭承衍有些茫然地坐到沈绾對面,扭身看了看婦人:“你以前經常來嗎?”
沈绾正給他拿筷子,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抿了抿嘴:“嗯,我在燕京長大的,經常去的地方,總會有人能記得我。”
蕭承衍總感覺有哪裏不對,看沈绾低頭的模樣,也覺得她這句話似在敷衍,恰好這時,婦人煮好了面,快步端過來了。
熱騰騰的面放到兩人面前,夫人用幹淨的汗巾擦手,神情頗有些暧昧,她笑呵呵道:“姑娘的過了遍水,将軍的不要蔥,對吧?”
剛要拿起快起嘗嘗味道的蕭承衍當時便黑了臉,僵硬的扭頭看向沈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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