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節

歸馮尚元所有,馮班主與他的一衆徒弟發跡于江南,後來輾轉到北方,那時日軍已經侵華,梨園子弟的生活也不如從前。馮家班是少數幾個存活下來的,據說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喬司令為其作保障。

園子前廳中央放有三十六張八仙桌,臺子氣派華美,屏風上紡的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李琅玉挽着程蘭,一路跟在程翰良後面,走馬觀花,興致足足。

馮尚元與程四爺是舊識,說南道北有大半鐘頭。他已過不惑之年,說話聲音倒是挺斯文正派,想來是練嗓的緣故。

後臺是演出人員上妝的地方,李琅玉瞥到一人扮成短打武生的模樣,旁邊還有一張虎皮,估摸着待會兒是要演《武松打虎》。

園子看起來不大,但走一圈才發現費的時間也不少。後院主要是馮家班練習的場所,舞槍弄刀者比比皆是,都是二十歲以上的,沒有小孩子。馮尚元惋惜說,他也想找點年輕苗子,這一行最怕斷代,但是機緣不夠。

李琅玉原本還在東瞧西望,突然在院子西角看見了一物,心髒猛地懸在嗓眼,整個人都跟着顫了一下。程蘭被他挽着,意識到他的僵硬,便側過頭去,一看,發覺他臉上慘白慘白。

“琅玉,你怎麽了?”程蘭擔憂問道,連喚幾聲,才把人拉回來。

李琅玉平複好呼吸,只露出個勉強笑容,表示無礙。程蘭循着先前的視線望過去,沒什麽特別的,只有一根紅纓銀槍放在兵器架上,通體雪亮。

馮班主安排的這出戲果然是《武松打虎》,演武松的人手腳利索幹淨,動作流暢,毫不拖泥帶水。臺下的幾位老板看得不亦樂乎,程蘭也很喜歡。

馮尚元給程翰良滿了一杯茶,随口道:“這孩子上臺次數不多,臺風沒有其他人成熟。”

程翰良倒是不以為意,他說,人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武松打虎,本來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這時,有位老板突然開口:“我想起來了,程四爺年輕時也曾入過梨園,還是在傅家班。”

話畢,馮尚元臉色一沉,也不說話了。李琅玉微微偏頭去聽。

又有一人說:“傅平徽在北平也算是個人物,當年的傅家班可以說是梨園第一,誰知他後來私售鴉片,通敵叛國,勾搭上了日本人。一家被燒也是報應。”

“這種漢奸就該千刀萬剮,幸好被喬司令給辦了,留着也是禍害國人。”談到這種話題,人們總是義憤填膺,抗日雖已勝利,但是陰影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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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翰良抿了一口茶,面上冷漠。“傅平徽曾經是我師父,如今想來,确實世事難料。”他說得很輕,不悲不喜,琢磨不出情緒。

一小時後,戲臺上的武松已經将老虎壓制身下,動作威武,大快人心。

程翰良見李琅玉目不轉晴,于是笑着問他:“這麽好看?”

“嗯,好看。”李琅玉對上他的視線,帶着一副明燦燦的笑,豔麗無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喜歡。”

章三

高臺上的大戲唱了一出又一出,先前還是緊張激烈的武戲,現在到了凄凄慘慘的文戲,添茶人來了三撥,李琅玉有點乏了,他心裏惦記着一件事,想去弄清楚。起身前他跟程蘭打了個招呼,說四處走走,很快回來。

一離座,便直接去往後院方向。

馮家班的弟子還未散去,院子裏花花綠綠,人來人往,他足下生風,兩步、三步,朝兵器架所在處走去。

還好,還在,那根紅纓銀槍。

他撫上有些老舊的槍身,微微磕絆的觸感摩擦着指腹,每一處痕跡都如古道車轍般,清晰又沉重。李琅玉就這樣把它握在手心裏,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破碎的山河、頹圮的家園。

旁邊一弟子路過,李琅玉問他,這槍是哪來的。

“什麽哪來的,這是我們馮家班的槍,跟了師父好多年。”

哦,竟是這樣。

李琅玉癡癡地看了好一陣,舍不得放下。他依着記憶裏的模糊路數,耍了個轉圈,只五下,便感覺漸漸想起了大半。于是他忍不住又點地直挑,繼而行步單劈,還不夠,反身連刺!

可就在這時,不過擡眸的功夫,李琅玉便怔住了。

他看到了程翰良,在他面前,一雙眼醞釀着千尺潭水。

槍頭如羽箭,招招向正前方,沖得義無反顧。他來不及收,也在猶豫要不要收。眼看着就要刺到對方面門,程翰良突然一伸手,便穩穩握住了槍的前端,不疾不徐,勝券在握。他順勢一拉,李琅玉因着慣性被他摟在了懷裏,槍也從手中脫落,“咣當”一下,掉在地上,伴随着一聲“漂亮”,聲音低沉帶笑,是程翰良對他說的,咬着耳根子。

李琅玉渾身一驚,立馬從他懷裏掙脫出來,連退三步。程翰良輕輕笑了,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撿起那根槍,一抛、一接、轉了個花招。

“你學過?”他突然發問。

李琅玉反應很快,“小時候陪我媽賣菜時,經常跑到戲臺子底下玩,覺得很有趣,照葫蘆畫瓢地學了幾招,圖個樂而已。”

程翰良定睛看着他,沒說信與不信,只是揚起唇角,悠悠道:“那你倒是挺有天賦。”

馮班主邀程翰良來其實是有事相托。這兩年,馮家戲班在北平可謂一覽衆山小,幾乎包攬了所有看客。戲班講究回頭率,而來沁春園看戲的都是穩定觀衆。班子紅火,名聲在外,馮尚元再辟新路,下了海,幹起煙酒生意,賺了個滿盆缽。

他與程翰良道,貨物在廣州那一帶時總要拖個十天八天才能審查結束,有些是急貨,還請中将行個方便,以後能否直接通過。廣州是程翰良的管署舊地,只要他發話,沒人不敢給面子。

李琅玉仔細瞧着馮尚元,瘦削的臉,有點秀才氣,可衣襟下的銅臭味藏着憋着,如陰溝老鼠,一見光,可難看了。

程翰良明了他的意思,但沒把話說實:“若是沒問題,審查就不會耽擱太久。我會跟那邊提醒下。”

中午時分,馮尚元請他們留下吃飯。滿大桌的山珍海味,誠意滿滿。好酒好菜都在眼前,只是人不對味。

馮尚元的酒量比不上程翰良等人,喝到一半,便開始煽情訴苦。唱戲的老毛病。

他說他家大業大,時刻擔心後繼無人,又說唯一的兒子不學無術,為之操心勞神。最後結了尾,都是年輕時做的孽,終成報應。

一把溫儒的好嗓子,說起這些事來,叫人可憐。然而程翰良只是嗤笑了一聲,俊朗的臉上帶着微微諷刺:“馮班主,這裏不是你的戲臺,戲中恩仇,唱過便是,現實業障,卻是難除。”

話冷,人更冷。

李琅玉望着他,視線久久未移開,仿佛要在他身上鑿出個窟窿。他在衆人歡笑中,飲盡杯中最後一滴清酒,連着心底蔓延開來的恨意。

回來的路上,李琅玉坐在後座,和程蘭并肩挨着。程翰良在前座,他說,馮尚元這人不痛快,在唱戲上其實沒有多少天賦,得虧年輕時努力,現在看到的都是匠氣。

李琅玉将車窗開了點很小縫隙,無孔不入的風就鑽進來了。窗外是一排排北平老式房屋,随着車速加快倏地被甩在後面,好像再也追不回來的樣子。

“剛剛看你耍槍,想起了一些舊事。”程翰良側頭沖他說道,眼底藏着溫情,“那根紅纓槍,馮尚元使得不順,倒是與你很配。”

李琅玉聽了,什麽也沒說,只是笑了笑,他看向外面,景色變得有些模糊,被突如其來的水汽籠罩,心底麻麻的痛,一陣一陣。

銀槍之所以系紅纓,有說法是纓穗吸血,可以阻止血液流下。剛剛差一點就刺上去了,也是可惜得很。

馮尚元那種人又怎麽能配得上那根槍呢?他當然使不順。

李琅玉笑得嘲諷。

那是他父親生前最愛的槍。

章四

八月匆匆過去,鬧騰了一個夏季的燥熱總算識了趣,第一陣小秋風剛飛上北平蒼穹,潑辣的日頭瞬間被打回小媳婦狀,就像蔫了吧唧的軟紅柿子。

這天,程公館的下人都在除暑,将新拿出的秋褥子曬了一上午,換掉各個房間的薄被涼席。李琅玉把自己房裏的一套送到程蘭那裏,他稱自己喜冷不喜熱,這麽多用不着,程蘭拗他不過只好收下。等到了下午,一個丫頭給他送來新的,內裏還是鵝絨,說四爺特地關照過,怕姑爺着涼。

李琅玉看了眼面上圖案,很生動,是一簇簇的白玉蘭,繡工精致。既然是特地關照,那他也沒必要拒絕。

晚飯時分,許媽煲了碗鴿肉蓮子湯,正好應了這易上火的初秋,程蘭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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