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章節

有禍心吧!”

李琅玉其實擔心的是她翻到自己在查十年前案子的證據,他不發一言,冷漠轉身離開,任憑許真茹如何大喊大叫,也不作搭理。

拐過幾條巷子,李琅玉來到白靜秋家,将厚厚的油紙拆了,露出歐式相框裝裱的照片,那天拍照時,相館老板布景講究,成片本是黑白,在此基礎上,手工添加彩色,跟如今大多藝術片一個原理。

李琅玉找了個地方将照片挂起來,問白靜秋近來咳嗽可有緩解,藥夠不夠之類問題,他轉過身時,忽然被叫到跟前,白靜秋攥着他腰上那根黃花結緊緊不放,打量許久後,一雙蒼白的手開始顫抖。

“這,這是……哪來的?”

白靜秋問得着急迫切,李琅玉答道,一個朋友送的。

“人呢!那人呢!”白靜秋拔聲而起,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她還在嗎,你快帶我去!”

李琅玉很久未見過白姨這般模樣,也料想定是緊急事情,便帶她回到剛剛與許真茹分手的地方。

大馬路上,許真茹正沖着司機發火,狠狠踢了輪胎一腳,她側過身,看到從遠處趕來的李琅玉,沒好氣地揚起眉,準備讓他好好道歉。她略有得意地笑笑,朝前歡快跑了一段路,在看到李琅玉身旁的另一人時,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見。

許真茹無論如何也未想到,竟會在今天再次見到這個女人,她的骨頭在打顫,仿佛有鐵鈎從裏面掘出骨髓,十年的疼痛從身體裏蘇醒,逼得她轉身便跑。

“竹月!”白靜秋凄聲喊出那個久違的名字,招魂似的讓許真茹停下腳步,李琅玉也不由怔住,這位玲珑俏麗的喬司令新歡,竟然是白姨尋找多年的女兒。

白靜秋幻想過無數次重逢情景,她在夢裏都能笑得咧開嘴,若不是那根黃花結的特殊編法,她得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人。可現實始終是慘烈的——在她缺失的這十年裏,竹月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可她看見自己,如同蛇見了硫磺!

許真茹瞪着她,不讓其走近,始終保持着三米距離,面對白靜秋的訴求,毫無憐憫,只有質問和怨恨,這女人為什麽非得出現在這裏,為什麽還要自己回去,明明是她抛棄了自己,選擇了別人。

白靜秋眼皮顫抖,說,不是啊,我一直在找你,那只小花鞋也一直替你留着。她最怕的一件事還是發生了,竹月不想見她,甚至恨她,怪她當年沒有先救自己女兒。白靜秋苦澀地看着她一身華服,想她定是吃了不少苦,忽而開始掌掴自己,用最狠的話辱罵自己。

許真茹忿從中來,她最氣的便是這女人的愚不可及,為了所謂的“報恩”、“情義”這種屁都不值得的東西,能把半輩子搭進去,卻不肯将這種“無私”施予子女,她是個自私的母親!

街上人來人往,路邊的乞丐指着這幅荒唐畫面哈哈笑。許真茹終于說道,夠了。

對面四十歲的婦人不再作聲,眼中燃起了一點希望。

許真茹笑道:“我回去,你又能給我什麽,難不成要我親眼看到,你是如何‘無私’地彌補我嗎?”

她跳上車,聽到身後嘶聲力竭的追喊,感覺殺死了一個困擾自己多年的心魔,可是從此內心荒蕪,只有凄涼的勝利在支撐着她。

三周過後,燕京大學發生學生運動,意圖呼籲停戰、反饑餓、挽救教育危機,喬廣林的冷酷終于擺在了明面上,憲兵隊将幾百名師生圍困在屋內,已經有了血案。

李琅玉聽到消息後,責問喬廣林,那些槍口,沒有對準外敵與流寇,卻對準了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喬廣林冷笑,說,他們在亂民心。

“民心”是什麽,是北平167萬人的意願嗎?不是,是他喬廣林一個人的權威。

李琅玉心裏作嘔,仿佛聽到了城牆之外久久不停的槍聲,而城牆之內一片祥和。

喬廣林喝了口茶,潤聲清了清嗓子,笑說,你怎麽和翰良一個樣子,很不好啊。他望向窗外,有枯葉飄到庭院裏,逐漸地,面容轉為陰沉,仿佛一場暴雨即将來臨。“學生是國家臉面,槍炮是國家機器,臉面固然重要,可萬不得已的時候,機器要從臉上軋過去。”他側身遞了個虛僞笑容予李琅玉,仿佛一張随時裂開的面具。

“走吧,帶你去見個人,這麽長時間了,你應該很想見他。”

章四十四

還是長城酒店,喬廣林說出那句話時,李琅玉就在期待會不會是程翰良,上次他從程家匆匆離開,連跟那人見面的機會都沒有,可今時今地,他快要見到了,忽然怯怕起來。

這三個月的日子裏,李琅玉鮮少會做關于幼時的夢,他不再夢到家中那座舊宅子,也不再夢到父親母親,似乎那種激烈掙紮的夢境已經遠去,黑漆漆的世界裏,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好像是死了來到陰間,而陰間什麽都沒有。

喬家庭院裏種了許多薔薇,夏天那會兒惹來蜜蜂蝴蝶,李琅玉有時寫完記錄,就木愣愣地看這鮮麗畫面,陽光很好,灑在身上有種倦态,仿佛焚上了一爐沉香。他原本是不喜薔薇的,這花生來就豔,紮在一起落了俗氣,但現在他覺得豔俗有豔俗的好,能讓人熱鬧,程家那幾株玉蘭,就太冷清了。他想着,若是有一天碰到張管家,得讓他去買些薔薇種在院子裏。

喬廣林邀他一起去三樓時,李琅玉沒有上去,對方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問真不去,李琅玉點點頭,不去了。他進了一間茶館,找個座,裏面有人彈琵琶。

長城酒店三樓其實是個劇院,程翰良早早來到指定包間,臺上在唱戲,喬廣林點的,《未央宮》,長樂鐘下誅韓信。

這戲其實算冷戲,沒見多少場子演過,但臺上演員氣穩聲足,唱到中段已有風聲鶴唳之感,喬、程二人席間談笑,樣子做得好看,喬廣林起初敘舊,聊聊家常,忽而指着臺上問程翰良,這一段若是由傅平徽唱,能高出多少?

程翰良答,他唱不了。

喬廣林斜睨他一眼,疑惑道,民二十六年,這戲在你們那個班子唱過。

程翰良微微笑說,當年唱韓信的人是我,不是師父。

喬廣林一怔,忽而跟着笑起來,陰森莫測。服務生給他們沏了一壺新茶,程翰良擡眼環顧四周,随口問道:“今日來的就只有這些人嗎?”

“就這些。”他接過茶,目視臺上,神情卻是難以揣摩。

等到戲唱完了,喬廣林似是心緒難平,以一種近乎慈祥的語氣問:“翰良,你可有想過舊人?你若想,我也不會怪你。”

“我沒有舊人。”程翰良不着痕跡道,在對方狐疑的視線中引了一句郁達夫的詩,“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李琅玉出來時,正好看到程翰良站在酒店門口,身旁是張管家。他心一提,匆忙間退到牆的轉角,緊張地怕被發現,但又忍不住留出一點視角去看程翰良,對方今天穿的是那件黑外套,傍晚起風了,吹得發絲有些亂,但他一直背對這邊,李琅玉看不到正臉。

不巧的是,張管家把車停在了離他不遠的地方,李琅玉聽到兩人逐漸靠近的談話聲,心口起伏不定,他其實挺想見那人,可是又怕見。

張管家給程翰良點上煙,問喬司令有沒有為難,要不要做新的打算。兩人對話偏私事,李琅玉沒怎麽去聽內容,只是程翰良一開口,他便覺得心裏酸澀,好像有砂礫進到喉嚨,咯得慌。

張管家這時問:“有沒有見到琅玉少爺?”

李琅玉登時直起後背,注意力被牽到一塊,可是許久過後,并沒有等到程翰良的回答。張管家進了車,不知怎的,半天沒有發動起來。程翰良掐滅煙頭,似是不急,他左右看看,朝轉角的方向踱了幾步。

李琅玉緊貼石牆,聽到動靜後手心沁出了汗,這小巷子沒人,是條死路,他不自然地往後退了幾步,找不到任何遮擋物。

程翰良已經來到了轉角的邊緣,只要再往前一步,便能看到李琅玉,可他卻就此停了下來,似乎只是随意走到這裏。張管家好不容易發動車,按了鳴笛,示意可以出發,程翰良也将身子轉向車子的方向。

巷子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這是要離開的意思,李琅玉呼吸一緊,悔意登時伏上來,他想邁腿,可兩腿仿佛黏在地面上,阻止他前進,這短短幾步,此時卻如同一條長長的回頭路。就在他陷入糾結時,那腳步聲突然停了,轉角處伸過來一只手,掌心向上,朝着他。

李琅玉愣住了。

秋風刮過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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