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暴力的傳遞(五)
九點二十,烏雲遮月,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學生們背着書包次序出了校門,因為下雨,校門口有些擁堵,很多家長開車來接學生,校外排了一條長龍。
将傘收起,車內隔絕了陰雨,連陰霾的心情都會好起來。
排球部的人也已經走光了,室內黑漆漆的,只有門口的瓦斯燈泡灑下昏黃的光。
易遷望着越下越大的雨在屋檐形成的水簾,靠在一邊的柱子上,沉默好久才轉頭問惴惴不安的季峰。
“雨下得這麽大,有人來接你嗎?”
季峰擡頭,看到易遷的眼睛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窺探,瞳孔驟然縮了一下,他突然覺得很冷。
後面的亭子擔憂地看着他。
亭子知道季峰的情況……
“我有傘。”季峰眼睛瞥向一旁。
陸召離一直在易遷身後默默站着,他好像每天都能在易遷身上發現不同的東西。
卓宗凡将兩個人推進來之後,易遷晾了兩人很久,什麽也沒說,只是讓兩人撿球,下雨之後其他人都走了,整個排球場也是他們兩個打掃的。
這會突然留下兩人,還挂着一副神秘莫測的笑容。
陸召離一時不解易遷的用意,等着後續。
夜雨七零八落地像是滴在心裏,這一處燈光之外的世界都漆黑無比。
易遷看了看手表,又看了一眼長廊,回過頭對着季峰,舒緩的語調同雨聲交纏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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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開學典禮之後,查了一些你的資料。家庭關系一欄,你寫的是單親,能告訴我,你現在家裏還有誰嗎?”
季峰早在他提到“資料”時眉毛就橫了起來,臉上顯出怒容,但一看到易遷突然不加任何表情的臉,他也莫名平靜下來。
他心中也不解,不解自己為什麽會對易遷言聽計從,半點起不來反抗的心理。
“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季峰沒直接回答他家裏還有誰,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麽說,只剩你爸爸了?”
“那個男人,不是我爸爸。”季峰的聲音突然從喉嚨裏擠出來,像凍的冰塊一樣堅硬又寒冷。
易遷眉毛一挑,心中的猜測多少有些已經浮出水面。
“其實我托朋友趁着晚飯時間去問了你的那幾個跟班。你在五中交到了不少朋友,你們從初一時就混在一起,拉幫結派在五中很正常,你們也沒幹過什麽壞事。那個學校太爛了,能考出來的學生太少,只有你和你身後的亭子,不僅考出來了,還考上了藤原。”
“今天他們在那裏蹲點,也是因為亭子告訴他們,有個人招惹了你,雖然不知道原因,他們也想給你出口氣。從他們的身手來看,根本沒打過幾場架。其實,連亭子也不知道你針對那個高一的真正原因吧。”
亭子在季峰身後,默默地如小雞啄米一樣點點頭,随後又有些疑惑地看着季峰。
易遷猜得都對,峰哥的确跟他說是那個高一的先惹他的。
他也沒問具體的原因,就找人了。
季峰從易遷平緩的一字一句中,似乎能感覺出自己那個邪惡狹隘的思想被他窺探到了。
其實他清醒過後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對,但他就是忍受不了早上的那個畫面,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要瘋了。因為那些藏在衣服裏新的舊的傷口,那些難以逃離的魔障,他早晚會變得不再正常。
他不想變成那樣。
踏在水坑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亂了夜雨墜地的聲音,季峰轉身看去,看到一個身形一矮一矮的人慢慢走過來,走到近處,他收起了手中的墨綠色大傘。
他起先看到季峰,臉色一僵,但看到易遷和陸召離站在旁邊,又放松下來,對站在石階上的易遷道:“學長,你讓我來拿東西。”
與此同時,易遷掏出兜裏的手機遞給他。
像是随機找了一個話題似的,易遷笑着問他:“早上來送你的,是你爸爸吧?”
季峰被冷風吹得一抖。
“是,我腿腳不好,他每天都來送我上學,”他接過手機,遲疑一下,“今天的事謝謝學長,我叫張遠,以後學長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可以來三班找我,只要不是跑腿的事。”
“嘭”地一聲,張遠撐起了傘,有些行色匆匆,“我爸爸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等等!”他轉身剛要走,易遷突然叫住了他。
“你有什麽話想對他說嗎?”易遷對着虛空,突然問出了這麽一句話。
雨聲小了很多,風滲着涼意,讓其他人都打了個寒顫,周遭有那麽一瞬間,寂靜無聲。
易遷視線所及之處,沒有人。
他們當然看不到,身穿粉紅色的女鬼悠然飄蕩着,寸步不離張遠,對于易遷突然露出的無常氣息,她早有所覺,抱着僥幸心理在躲避着什麽。
被易遷叫住,她起先是一愣,然後她點了點頭,眼裏似乎有淚光,“我想謝謝他。”聲音溫柔又空靈。
易遷對着空氣說話的畫面太過詭異,陸召離看了看那幾個已經開始懷疑的人,按住易遷的肩膀,伸手打了個響指。
在那瞬間,其他人竟然像畫面按了暫停鍵一樣都被定格了。
易遷回頭看他。
“你的身份最好不要洩露,而且恐怕會把他們吓到。”陸召離解釋一嘴。
易遷又扭頭看女鬼,問她:“你跟他什麽關系?”
女鬼回答:“我們什麽關系也沒有。”
這下易遷倒是有些吃驚,他本來以為會從女鬼口中聽到“我是他媽媽”這樣的話,或者是別的關系也有可能,卻沒想到是什麽關系都沒有。
“那你說要謝謝他?”
女鬼溫柔地看了一眼張遠,漆黑的眼中有些心疼,又很感激,她慢慢道:“我是想替我兒子謝謝他。”
“如果不是他,我兒子已經死在車輪下了……”
女鬼的聲音婉轉動聽,從她的講述中,易遷和陸召離都知道了來龍去脈。
兩年前,她的兒子在幼兒園門口等待大人來接,一輛客車卻突然開向校門。司機在長期駕駛過程中異常疲勞,竟然在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他回過神的時候,猛踩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那時突然跑過來一個學生,把她兒子推得遠遠地,自己卻被輪胎壓了過去,傷勢太重,落下了終身殘疾,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
那個沖過來的學生就是張遠。
如果動作再慢一點,他可能連命都沒有了。
她說她病了很多年,對生死都已經看淡,唯獨放不下自己的兒子,但兒子能快樂地成長到現在,全在張遠舍己為人的那一推。
當年全家為了她的病負債累累,張遠一家甚至從沒在他們身上索取過什麽。
可張遠從此不良于行了,永遠不能再肆意奔跑,甚至背後被人嘲笑是瘸子,聽過許許多多難聽的話。
也因此,張遠搬家了。也是在她成為鬼魂狀态之後,有了許多便利,才順藤摸瓜找到了張遠的地址。
她只想在臨走之前,對他說一聲謝謝。
女鬼絮絮說着,她知道自己将這句話親口告訴張遠已經沒什麽可能,只能寄希望于易遷。
“你能幫我傳達一下嗎?”
她看着易遷,有些固執,又有些神聖,在溢滿的感激中,易遷似乎能看出同等的母愛。
為人父母,總是愛自己的孩子更多一些,其實對于那天,她大概是慶幸的吧,慶幸有一個人推開了自己的兒子。
“你不怕他根本不想聽到你的感謝嗎?”易遷突然問。
女鬼神色不變,她當然知道易遷是什麽意思。
“如果可以,也請帶一句對不起吧。”
易遷點頭,沒有再問她話,把黃泉路引出後,他就讓女鬼自行離開了。
黃泉路遠,一別永隔。
今天這個,也沒有遺憾地走了。
黃泉路一消失,那些人又突然能動了,都沒發現自己的異常,還跟一開始一樣疑惑地看着易遷。
易遷笑笑,走到張遠傘下,回頭對陸召離道:“我送一送他!”
一步一步,張遠的白鞋踩在水坑裏,早就濕透了,看起來很辛苦。易遷自覺地接過傘給他撐着,摸了摸鼻子,突然問他:“你有沒有後悔過,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張遠的腳步一頓,擡頭看易遷,卻發現他只是像平常那樣淡淡的笑着,永遠一副和煦春風的表情。
對這個問題有些敏感的他,幾乎一下就懂了易遷的意思,“你怎麽知道的?”
易遷實話實說:“有一個母親告訴我的,說她一直沒有機會對救她兒子的那個人說一聲謝謝。”
張遠眼睛越睜越大,他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巧合的事,但也只以為是碰巧,沒想到是那個母親死了以後在鬼魂狀态下告訴易遷的。
張遠笑了笑,轉身繼續走:“只是一瞬間的事,哪有時間想那麽多……後來嘛……”
張遠看了看自己的腿,呼出一口氣,“後來,某些時候,說沒後悔過是假的。你知道嗎?”
他擡頭看易遷,眼底閃過一絲落寞,嘴角卻還挂着笑容,雖然有些勉強:“我初中參加的運動會,百米總是能拿全校第一,最喜歡的運動是跳高,出事以後,相比明裏暗裏的嘲笑,我最怕的反而是他們的可惜。”
“‘多可惜啊,挺好一個小夥子’,我每次一聽見這樣的話,就會覺得真的很可惜。”
握着傘柄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易遷仿佛能想到那個純潔的少年在操場上奔跑,沖向終點享受歡呼的表情。
他低下頭,突然就不想幫那個母親傳話了。
“不過,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還是會救那個小男孩的。我甚至慶幸那天我在場,畢竟我跑得快嘛!”張遠露出兩排小白牙,這次的笑臉不加任何陰霾,是真心實意的笑容。
“那個小男孩太小了,才那麽高,讓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被卷到車輪底下,我真的做不到。這不是用腿換命的問題,學長,相比較我可憐我的腿,我更不想日日夜夜帶着後悔和不安入睡,起碼我現在睡覺很踏實。人有時候,只是為了求自己一個心安罷了。”
他老成地感嘆一句,車燈晃了過來,他爸爸的車已經在前面等他了。
只是為了求個心安,并不是為了求感謝,或者什麽見義勇為的虛名。
那個母親也只是想求個心安。
“今天跟學長說這麽多,可能也是壓抑太久了,想找個人傾訴傾訴……說出來好多了,那我走了啊!”
易遷突然抓住他的書包。
“張遠,那個孩子的母親還跟我說過,她有一句‘對不起’想要告訴那個救他兒子的人。”
張遠斂了眼神,一會兒又擡起頭。
“我也不會回什麽沒關系,所以還是不要抱着歉意了吧,不過感激我會收下的。”
望着沖向雨幕的車,易遷覺得張遠真是一個溫柔的人。
“撐着別人的傘送人家,是想淋着雨回來嗎?”
頭頂突然出現一把傘,易遷轉頭去看,發現陸召離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他身後。
易遷摸摸濕濕涼涼的頭頂,旋即一笑,他還真的忘了這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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