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暴力的傳遞(十一)

季峰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像吞了一捧沙粒,在寂靜的夜裏, 化成清冷的涼風。

易遷的手僵硬地垂下,再多一秒,他就要得手了。但咬住季峰肩膀的頭顱發生了變化, 黑色的鬼氣消退幾分, 他似乎覺得惡鬼的氣息越來越弱了,所以情不自禁地就停下手。

頭顱停止了啃咬, 有些迷茫地看着季峰。

這樣的畫面, 任誰看到都會覺得恐怖詭異,一人一頭, 近在咫尺地對視。

可他們這時,都忘記了害怕。

季峰抖動着肩膀, 死死咬着嘴唇, 直到嘴中腥甜,他才壓抑不住喉中低沉的哭泣。

被騙說媽媽離家出走了他沒哭,被父親打得遍體鱗傷他沒哭, 這些年不管是高興還是難過, 悔恨還是遺憾, 可以用眼淚發洩的情況, 他都沒哭過。

現在他看清了這張臉,從那個他最惡心的人下意識說出的話中拼湊出了真相, 就再也沒辦法壓下心頭的山洪, 終于哭地泣不成聲。

那顆頭飄遠了一些, 時而痛苦,時而迷茫,喉嚨中發出“咯咯”的聲音,始終沒辦法說出來話。

易遷心中一動,上前一步,突然換了個手印,在胸前畫出一張符,按到了頭顱的頂上。

金黃的光芒如醍醐灌頂般直沖而下,将整個頭顱覆蓋。

季峰傻傻地看着,一時間都忘記哭泣,然後他看到,那顆被黑氣缭繞,蒼白醜陋的頭,慢慢變成了照片中的樣子。

她很年輕,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點也沒變化,就是季峰的記憶中那樣。

女鬼的戾氣很容易就消退了,出乎了易遷的意料。畢竟她是一只惡鬼,所有的意識早就被消磨殆盡了。

但即使是這樣,她還記得季峰,還能被季峰的一聲“媽”喊地恢複一些神智。

易遷心中有些柔軟,等視線轉移到傻眼的季父,同樣也會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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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汀航和紀瑤挪到易遷身後,顫着音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易遷剛要說話,懷中的魂盤突然發亮,低頭一看,那魂盤指着頭顱的方向,亮得耀眼。因為消除了她的怨氣,由惡鬼變成了普通的生魂,她也可以入輪回了。

“羅如素,我送你上黃泉。”他平靜道。

羅如素一頓,只一個眨眼,她的脖頸以下,身子慢慢浮現出來,到最後,變成了一個完整的魂魄。

季峰激動地站起身,三步并兩步地走上前,猛然發現,自己居然需要低着頭看她了。

離別時,他還小,需要媽媽彎下點身子才能牽着手,而現在,他偉岸的肩膀似乎終于能替她遮風擋雨。

但他連媽媽的手都沒辦法牽上了。

季峰抱了個空。

“你已經死了十四年,今天終于得見天日,可以安息了嗎?”易遷問。

羅如素轉過身,感受到易遷身上的壓力,不自覺地恭敬起來,彎腰鞠了一躬,但再擡頭,眸中狠戾一閃而過。

“如果這個人可以死!”她指着地上還躺着但已經昏過去的季父。

易遷看了季峰一眼,發現他小心翼翼地站在羅如素身後,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連臉上的眼淚都沒來得及擦幹。

“你是怎麽死的?”易遷終于問出這句話。

羅如素昂起頭閉上眼,似乎陷入了一段遙遠的回憶。

……

等季峰聽完羅如素的話,整個人都木在那裏,像是一座雕像,下一刻,卻像爆發的野獸,轉身在房中一掃,仿佛在找什麽。

他看到亭子腳邊的菜刀,撲過去一把拾起,轉身就要砍他爸,被更早一步的莫汀航抱住。

“他把我媽分屍了!他居然把我媽分屍了!”

季峰瘋了,他一直喊一直喊,尾音打着顫,卻一聲矮過一聲。

莫汀航死死不撒手,可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阻攔的話,安慰的話,冠冕堂皇的話,他一句都說不出來。

可他是一名警察,這裏面誰都可以不攔着季峰,只有他不可以。

“小峰。”有一聲溫柔的叫喊。

季峰的身子突然就僵立在那,他不敢回身,也不敢說話。

“小峰,你得好好的,”羅如素看着季峰的後背,眼睛閃着亮光,“為了這個畜牲,不值得搭上你。”

易遷聽着這聲溫柔的勸阻,心裏涼涼的,過一會兒又熱熱的。

無心的人最恐怖,哪怕他遇見了世上最令人憤怒的事,都可以保持冷靜,思考着下一步該怎麽反擊,以獲得最大的利益。但易遷盯住羅如素的肩膀,看到她身體細微的抖動,一只鬼,她在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讓自己變得冷靜。

是為了什麽呢?

如果說這裏有一個人,最希望那個畜牲死,一定是羅如素吧。

她卻只想到,不能毀了她的小峰罷了。

易遷知道,自己能想到的,季峰一定也會想到。

“要是不能随心所欲,做人不是太無趣了嗎?”

一個聲音突然在寂靜的房屋中炸開,易遷扭頭,看向面目模糊不清的紀瑤。

“你這麽有能力,為什麽不替季峰殺了那個人渣?”紀瑤嘴邊的那抹笑容有些詭異,她的聲音帶着醉人的香醇,莫名讓人深陷其中。

易遷的手動了動。

“你一刀一刀砍下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算為這個女的報仇了。現在是最好的機會,錯過了就再難尋到了,還在害怕什麽?”紀瑤又對一動不動的季峰道。

蠱惑是有用的,季峰握刀的手又緊了緊,再次高高舉起。

“坐牢就坐牢,你連死都不怕,會怕那個嗎?”紀瑤的話像是催命符。

季峰一手推開莫汀航,就要一揮而下,紀瑤興奮地想要再添一把火。

“你他媽能不能閉嘴!”莫汀航情急之下爆了粗口,沒來得及多想自己的言辭,他轉手掰過季峰的胳膊,在他手腕上一用力,菜刀應聲而落。

紀瑤被這句話吼地一愣,随即含怒瞪着莫汀航。

“他是不怕死,也不怕坐牢,現在只要可以殺了他,恐怕讓他做什麽都行。”莫汀航踢了一腳早就昏死過去的季父。

“可是他不怕,有人怕。”莫汀航看了一眼羅如素,接着道:“她已經死了,再有牽挂,也回不去了,唯一的願望不就是希望這臭小子能好好活着嗎?不甘心?那又能怎樣,你以為做人很簡單嗎?”

莫汀航挑釁地看了紀瑤一眼,然後一把将季峰怼到旁邊的櫥子上,“還動手不?”

羅如素驚地上前一步,“你別傷到他!”

莫汀航又使勁怼了一下,看着死死咬牙的季峰道:“看了嗎?我就是怼了一下你,你媽媽就心疼成這樣,讓你吃一輩子牢飯,永遠呆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裏,或是用你一命換這個人渣一命,你媽得心疼成啥樣?恩?”

季峰突然不反抗了,也不咬牙,松下身子,安靜地任憑莫汀航鉗制他。

羅如素松一口氣,紀瑤臉色卻不太好看,眼睛瞪得滴溜圓,倒像是她想報仇似的。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了警笛聲,莫汀航松開手的同時,易遷揮動手快速地在羅如素身前一掃,她立馬消失了。

季峰急了,推開莫汀航,“你把我媽怎麽了?”

“她還在這,”易遷平靜道,閃開點身子,“警察要來了,不能讓他們看到她。”

季峰的眼睛暗了暗,就聽易遷接着道:“會讓你道別的。”

季峰眼睛一亮。

——

警察來了之後,看着一片狼藉的小屋,渾身是傷的季峰和季父,破碎的玻璃窗,直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這幾個孩子。

直到莫汀航在其中一個警察旁邊耳語幾句。

挂着照片的牆被砸開了,厚厚的混凝土裏,嵌着支離破碎的屍骨,那張照片挂着的地方,恰好是頭顱嵌着的地方。

最美麗的東西,掩蓋着最醜陋的真相。

季峰的父親當年因為羅如素的美貌,就經常懷疑她出軌,背地裏看上別的男人,動辄拳打腳踢。一直懷疑着,懷疑到自己都信了,終于有一次,他看到羅如素在商店裏,跟老板多說幾句話,就引爆了心中的雷子。

他親手掐死了她,光掐死還不夠,還用廚房那把菜刀,把羅如素大卸八塊。

他本身在工地幹活,把羅如素的屍體糊到當做隔斷的牆裏,然後挂上她的照片,像是欣賞自己的作品。

以後對誰都說,她是跟別人跑了。

久而久之,他連自己的瞎話都信以為真,真的以為季峰不是自己兒子,打罵毫不留情。

随着牆的坍塌,那段醜陋黑暗的往事終于真相大白。

最無辜的受害者季峰,受到季父潛移默化的影響,變成了敏感戾氣重,睚眦必報的孩子,傷害了更無辜的張遠。暴力就像一顆種子,生根發芽,成長後再播下種子,周而複始。

所幸,這條鎖鏈在中間,被易遷給劈斷了。

警察收工之後,因為太晚了,只能明天再去做筆錄。

搜查的時候,易遷沒有讓季峰在那裏看,太殘忍的事,就不需要再刺激他了。

但他在院子的角落裏,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像個無助的小獸一樣,壓抑地低泣。

易遷想,這世間所有的痛苦,若是真的可以用哭就能消除,那真的是太好了。

可惜未必。

柳樹下,警察收隊走人,紀瑤氣呼呼地打車離開了,連帶着剛剛醒過來,一臉懵逼的亭子。

易遷施了小法術,讓季峰和羅如素最後道別。

“你們有什麽話都說了吧,我一會兒會回來!”

易遷匆匆留下這句話,直接沖後山奔去。

陸召離去追神秘人那麽久都沒有回來,是遇上什麽棘手的人嗎?易遷有些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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