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季成川這一轉身,就足足有一星期沒轉回來。
季然回家一開門就往鞋架上張望,總也見不到季成川的影子,他沒來由地心煩,把鞋子甩得東一只西一只,這下別說捉奸了,人都沒了。
“嗯……嗯好的,知道了季先生。”
聽到阿姨挂了電話,季然支棱起來的耳朵趕緊耷拉回去,裝作很忙碌地夾菜。
阿姨回到餐桌上,邊給季然盛湯邊嘆氣:“季先生好忙呀,又不能回家吃飯了。”
季然想裝聽不見,忍了忍沒忍住,惡聲惡氣地問:“他在忙什麽?”
“忙着賺錢養你呀。”阿姨逗他。
季然繃起嘴角:“誰要他養了。”
“就算不養你,那麽大的公司,生意場上的事,哪一樣不要費心。”阿姨淡淡瞥他一眼:“還得伺候着你這個小祖宗,脾氣那麽大,跟頭小毛驢似的。上次你沖你爸爸兇,他肯定到現在還難過呢。”
“我……”
季然有苦說不出,不止苦,還有點愧疚——那點愧疚也夠他生氣的,被阿姨這麽一說,仿佛那天的混亂全都是因為他任性一樣。他跟個小大人一樣在心裏嘆氣:他是發現了,阿姨跟季成川是一夥的,永遠都在替那老東西說話,他在這個家裏是別想有戰友了。
阿姨哄他:“然然,要不要給你爸爸打個電話?”
季然莫名其妙:“打電話幹嘛?”
“關心一下爸爸呀,問問他什麽時候回來,辛不辛苦,季先生接到你的電話一定很開心,跟他撒撒嬌……”
阿姨滿心希望這父子倆個關系能正常起來,鉚足了勁想讓季然當個孝順兒子,然而季然光想想她說的那個畫面,就抖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讓他跟季成川撒嬌,這輩子都不可能有那一天!他連飯都吃不下去了,扔了筷子落荒而逃:“我吃飽了!阿姨你慢慢吃!”
“哎!湯還沒喝呢!”阿姨嘆氣:“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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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受阿姨那番話的影響,季然當天夜裏做了個大噩夢。
他夢見了季成川。
說是夢也不像,那些內容太真實,像是久遠的記憶在腦海深處倒出水面,泛着濕淋淋的水汽和朦胧的時光,鋪在他眼前。
夢裏的季成川跟現在沒什麽區別,可能也有點區別,眼窩還沒現在這麽深邃,眉弓也還不比現在這般鋒利,看着略略年輕一些。大約是夢境特有的柔軟質感,給他鍍上了一層別樣的色澤,明明還是那副王八樣,卻讓季成川看起來格外溫柔,眼神也寵溺至極。
他以上帝的視角俯瞰夢境,季成川倚在床頭,一手端着只小碗,另一只手正輕輕拍撫着懷裏的小孩,似乎是要喂他吃藥。小孩抗拒藥的苦味,縮在被子裏緊緊抱着季成川的腰,任憑季成川好賴話說了一籮筐,也賴賴唧唧不願意出來。
“怎麽辦,然然不願意喝藥,爸爸就不能帶你去動物園看猴子了。”
鼓囊囊的被子靜了靜。從縫隙裏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撲扇着睫毛偷看季成川。
季成川裝作沒發現季然的小動作,吹吹小碗裏的藥水,嘆氣道:“然然不喝,爸爸只好去喂別的小朋友,帶別的小朋友去動物園看猴子,給別的小朋友買小河馬的布娃娃。”
季然一掀被子坐了起來,氣鼓鼓地瞪着季成川,似乎在想怎麽反駁,結果沒堅持兩秒,又很沒骨氣地紮進季成川懷裏,要哭不哭地哼唧:“爸爸不要帶別的小朋友去看猴子……”
“嗯,爸爸不帶。”季成川偷笑,把藥碗舉高,低頭親了親季然的發旋,問:“那然然喝不喝藥?”
季然做了半天的心理掙紮,在看猴子和喝苦藥水之間權衡半天,只得妥協。他含着兩包眼淚讨價還價:“爸爸親親。”親親他就喝。
這種要求,季成川自然有求必應:“好……”
好你個頭啊!
季然猛地睜開眼,掙紮着清醒過來,不敢置信地大口喘氣。
盡管他極度不想承認,夢裏那個嬌滴滴的慫包小孩也絕不可能是別人。午夜夢回,這認知就像一只兇殘的大手,緊緊掐住了他的後頸——
太丢人了!
季然知道自己的幼年時期,與季成川有過一段父慈子孝,那些記憶被經年累月的失望所覆蓋,也被他下意識封箱、埋藏在了淺薄的記憶底層。他一年比一年抗拒回憶小時候與季成川相處的點滴,那些畫面對于現在的他來說是一種酷刑,除了提醒他曾經有多丢人多可笑,讓他對自己公開處刑外,毫無任何價值。
然而夢境是最不講道理的,它才不管季然有什麽少年維特的煩惱,說來就來,才不管你想不想夢到,也不會給你任何心理預期。
他在床上打了兩個羞愧混雜着丢人的滾兒,恨不得蒼蠅揮手,把這個可怕的夢全都揮散,可那深入骨髓的尴尬仍讓他無法坦然重新入睡。季然真想回到九年前,把小時候的自己狠狠揍一頓,別做出那些可笑的舉動,說出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
“爸爸只好去喂別的小朋友……”
一閉上眼,季成川的聲音又在腦子裏回響起來,不可控似的。季然氣急敗壞,抱着頭一通亂搓,耳朵都紅了,在心裏又罵一遍:喂你個頭!
都快把自己折騰清醒了,又過了昏昏沉沉的一個小時他才重新進入睡眠,這次夢裏沒有季成川,卻是李鶴陽與阿姨交替出現,一個沖他左耳朵念叨“你怎麽敢罵你爸爸變态?”一個沖他右耳朵念叨“季先生被你傷透心啦!”
季然真是欲哭無淚。
第二天,他頂着兩個憔悴的黑眼圈走進教室,被李鶴陽一通嘲笑:“喲喂,小雞崽兒,你跟半夜出去搬磚養家糊口了似的!”
季然瞪他:”滾開!還不都怪你。”
李鶴陽:“……”他又怎麽了?
下午的課上到一半,季然收到李鶴陽隔空砸來的小紙條:晚自習陪我去買個東西。
這是翹課的意思。
季然無所謂,他一直都不是典型的乖學生,最擅長考前摸佛腳,成績不上不下。姥姥在的時候就老說他,那麽聰明的腦袋瓜,但凡在學習上用點心,肯定是清華北大的材料。
以前怕惹她老人家生氣,季然還收斂着些,現在沒了顧及,他似乎可以肆無忌憚地放肆了。
“你要買什麽?還要專門去商場。”
兩人翻牆出去,穿着校服在路上晃蕩,李鶴陽東張西望,現在下班高峰期,萬一被他媽逮着他翹課,那真是要斷腿。
“我爸媽結婚紀念日。”李鶴陽進了商場,開始左顧右盼,“攢了點零花錢,想給他們買點實用的禮物。”
季然雙手往兜裏一插,不說話。
李鶴陽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二樓有賣娃娃的,不然你去逛逛?過會兒我去找你。”
“……”季然一陣語塞:“有病吧你?誰要你瞎可憐我了?”
他尥蹶子一樣“噔噔噔”往前走,李鶴陽趕緊拉着他賠罪:“好好,我又說錯話了,小雞崽兒,小雞崽兒!給你買好吃的!”
從一樓溜到六樓,李鶴陽攢的那點零花錢被昂貴的價标吓得節節敗退。季然靠在夾娃娃機上,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好笑,咬着李鶴陽買給他的甜筒勸:“你就買剛才那對情侶刷牙杯得了……”
“就這個吧。”
熟悉的聲音突然飄進耳朵裏,季然猛地回頭,對面的品牌手表店內,一個高大俊挺的身影背對着他,手指點點櫃臺,正在挑選手表。
季然懵了一瞬,待看清男人身邊還有另一個年輕男人,一股火氣從他心底怒拱而起——季、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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