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季成川感到一陣焦灼。

季然的眼淚于他而言從來不是水分,而是硫酸,有一顆砸在心窩上就能将之腐蝕得稀爛。

他把季然的腦袋緊緊壓在胸前,感受着他的抖動,想說些什麽,嗓子卻擠不出來——無論怎樣的解釋與表達,在季然那句質問面前都顯得蒼白又無力。季成川越發疲憊,他仍然皺着眉,深深閉上眼睛呼吸,在季然耳朵上方發出禱告般的啞聲:別哭了。

別哭了。

季然掙了兩下,掙不動,季成川擡手卡住他的後頸上下撫摸,既是安撫,也是制服。纖細的脖子抖了抖,季然聳起的肩膀霎時塌下來,不再抗拒,在季成川懷裏大口喘息,平複哭到缺氧的胸腔。許久,他小心翼翼伸出兩根手指,像個膽小的蟊賊,悄悄攥住季成川的衣擺。

暮霞被淺淡的夜色渲染覆蓋,緊繃的情緒與心跳都漸漸回到正常的範疇,季然仍沒起身,直到阿姨購物回來,被門口的玻璃瓶絆得驚叫一聲,打開客廳裏的燈,他才驚醒般縮回手,像只犯了錯的羔羊,從季成川懷裏拱出來。

“啊呀,這是怎麽啦?”阿姨撿起花瓶,瞪着瓶身上的可怖的裂紋問,“你們吵架啦?”

季成川沒說話,他捧着季然的臉為他擦去殘淚。大掌的動作很溫柔,力道很輕,顯得疼惜又憐愛。不知道是不是被眼淚浸泡過的皮膚太敏感,季然感受着季成川的指腹,幾乎能感受到一圈圈指紋,很癢,他莫名聯想到了蓋章。睫毛飄忽地扇了兩下,耳朵尖開始發燙,他不敢與季成川對視,慌慌拍開季成川的手,往樓上跑。

阿姨看季成川哄季然見怪不怪,她還掂着那只花瓶,心想無論如何,季成川肯定不舍得向季然動手,難不成季然脾氣上來,竟然敢拿這種東西砸他老子?

怎麽就那麽大的脾氣呢?

她嘆了口氣,無奈地問:“季先生,然然又不高興了?”

季成川好像也嘆了口氣,又好像沒有,看着季然的房門“砰”地關上,他才坐進沙發裏,撿起茶幾上的盒煙點了根煙,雙腿交疊着翹上桌面,很倦怠地松懈下來。

“宋知洋回來了。”他将頭後仰着,沒什麽情緒,交代道:“以後如果再來,別開門,直接讓保安過來。”

阿姨思考一會兒,結合剛才季然花貓一樣的小臉,再看手裏的花瓶就明白發生了什麽,立馬心疼起季然來,同時又隐隐有些解氣——那小子該砸,當年就該砸。

“家裏也收拾起來吧。”一根煙下去,季成川緩緩說。

阿姨擡頭看二樓,再看看季成川,知道先生已經決定了,答應着:“哎,好。”

輕輕推開`房門,床上隆起的一坨小鼓包猛地定住,季成川走過去,季然陷在枕頭裏,一動不動,似乎睡得香甜。

他彎了彎眼睛,在床邊坐下,輕聲問:“然然,睡着了?”

床上的小孩睫毛亂顫眼皮亂跳,拙劣地裝睡。

“真睡着了?”季成川往前壓了壓,季然感到籠過來的氣息,偷偷咬牙,懊惱季成川進來的不是時候,他正翻身呢,剛進行到一半,現在從腰往下都是擰着的。

他還在為傍晚的事不願直面季成川,十分的抗拒,三分為表達自己不滿的情緒,三分為自己輕易被治服的氣惱,剩下四分,則是不可言說的慌亂。

為那個不容掙紮的懷抱,為自己伸手攥住季成川的意亂神迷。

不知是不是自然界本身就運行着臣服于強者、尋求庇佑的規則,從野蠻的豺狼虎豹,到衣冠楚楚的人類,都逃不開這套規則的掌控——當他将心裏最不願告人,甚至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委屈沖季成川吼出來後,強行搭建了六年的銅牆鐵壁瞬間垮棚,軟弱稀裏嘩啦地流淌出來。最委屈的就是最想要的,最得不到的,訴說委屈其實就是變相的示弱,借着刀鋒般難聽的話語向對方哀哀乞求:別不要我。

就像受傷了不能被人安慰,這是最脆弱的時候,季成川使勁把他摟進懷裏的瞬間,前所未有的複雜心情在胸腔裏沸騰蒸發,比之前每一次的擁抱都滾燙心安。他為了面子想抵抗,可這就是他想要的,是本來就該一直屬于他的懷抱,依賴如同本能,怎麽抵抗?

如果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旖念與幻想,如果他不是變态,只作為一個單純的兒子,他完全有資格往這個溫暖有力的懷抱裏再貼緊些,攀住男人結實的後背,沒有絲毫顧慮,享受他的心疼與安撫。

偏偏心有雜念,越親近,越慌亂。

天大地大,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他有多渴望季成川的懷抱,只要一睜眼就會洩露出來,他害怕得很。

季成川只當季然的別扭勁兒還沒下去,不願意睜眼就閉着吧,他掐掐季然的鼻子尖,真如同在與一個睡夢中的人說話,聲音低低的,沙沙的,說:“爸爸知道,你肯定有很多問題還想問,今天哭累了,就等以後再說吧。”

“今天委屈壞了,是不是?”

“以後不會再讓你看見他了。”

頓了頓。

“是爸爸的錯。”

季然眼球一酸。

一只手伸上來撥撥他的頭發,季成川的語氣突然變了個調:“不過啊,乖兒子。”他緩緩說,“你扔花瓶砸他之前,有沒有想過後果?”

“得虧是砸偏了,真把他砸出個好歹,怎麽辦,嗯?”

季然悄悄咽口水,真砸死人了,季成川肯定替他頂罪,想想确實後怕。

“以後不許這麽魯莽了。”

“不論什麽事,爸爸都在呢,爸爸來解決。”

這句話說完,安靜了一會兒,要不是床墊那邊始終凹下去一塊,季然都要以為這人憑空消失了。

被人無聲注視的感覺很不安,正當季然實在忍不住,想眯眼去看時,季成川動了。隔着眼皮也能感到一股壓力迫近,季成川的味道從很近的地方飄進鼻孔,手心出汗,季然攥緊了拳,聽見自己的心髒咚咚亂蹦起來。

他隐約猜到季成川要做什麽,睫毛瘋狂抖動,緊張地期待着。

一秒,兩秒,三秒,随着淺淺的呼吸掠過頭皮,額頭上果然迎來一個久違的親吻。

蜻蜓點水的一下,季然連腿都麻了。

本以為這就是裝睡最大的彩蛋,他享受在又被老王八啄了的快樂餘韻中,毫無防備的,季成川貼在他耳邊,又說了一句話。

“你是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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