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如果搶在季成川之前說話。

如果那晚沒有裝睡。

如果不是宋知洋闖到家裏,把什麽都打亂了。

如果他們沒去海島,沒住那個酒店,或者早一點離開,沒有那場偶遇。

如果,沒有對季成川說,我想讓你結婚……

“滋兒啦——”

蟬鳴炸得人心悸,季然被驚醒般回過神,手腕還在機械地挪,紙上歪七扭八寫着幾個大字,輕飄飄的,組成狗屁不通的一句話:季成川、林素、結婚證。

窗子外面熱浪花白,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它們,想到那天從季成川手裏展開的紅色小薄本,想到林素和小陽陽,還想到海島上情緒崩潰的自己,自作聰明地對季成川說想讓他結婚。

無力地垂下腦門抵在書桌邊沿,空調在頭頂呼呼地吹,吹得後脖子發涼。他摳着手指頭上的一根倒欠,眼前循環的畫面總是跳不出那張紅豔豔的結婚證,不太願意回想看到結婚證時自己的反應——蠢透了。

季然從沒想過他的人生會有被打臉的一天,少年人的心高氣傲也好,青春期的自以為是也好,至少他從不覺得會被對他“言聽計從”的季成川打臉。這份自信有多濃郁,受到的沖擊就有多強大,季成川将結婚證一掏出來他就傻了,沒有任何過渡,現在回想起來仍然頭腦空白,傻得幹淨利索。

他瞪着那個小紅本,它像個不該出現在世上的怪物,怪物殺傷力巨大,他怔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什麽?”

結婚證。

答案太明顯了,新新嶄嶄的就在眼前,想裝瞎都不行。

他急,又不敢急,氣,也不敢氣,面對這個“求錘得錘”的結果,季然連震驚與不适都不敢表現出來,肚裏五味雜陳,落在面上卻只剩了個蠢,他蠢巴巴地問季成川:“怎……麽這麽快?”

季成川神色淡淡,沒顯出多開心,但也看不出對于“脫單”的不滿,跟以往每次給季然帶零嘴兒回來一樣自然,他“嗯”了一聲,平靜道:“回來那天就讓人着手準備了。”

回來指的是旅行回來,季然還記得自己當時明目張膽的迫切,像個為愁嫁女兒操碎了心的爹,明着暗着催婚,生怕季成川不明白他的心思,就差在家裏寫滿“結婚”二字。

沒法辯駁。季然茫然地張着嘴,季成川直直注視他,還是那麽溫柔甚至縱容,他卻心虛得不敢對視,頭腦一陣陣發麻,無措地說:“我沒想到這麽快……其實不這麽着急也沒行啊,我……”季成川歪了歪頭,季然一驚,他怕被季成川看穿心思,幹巴巴地圓回去:“我還是覺得你應該找個自己喜歡的。”

這話他跟季成川說過,在林素第一天上門的那天。當時的季成川沒放在心上,領證以後的季成川更不放在心上,他垂着眼皮笑笑,像抱一只狗崽豬崽似的把季然托進懷裏,拍拍他緊繃的後背,同樣再一次答道:“你想要的,就是爸爸想要的。”

“我……”

可是我現在不想要了啊!

他抵着季成川的肩膀從他懷裏掙出來,想辯解,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要怎麽說,我不想讓你結婚,我不想你跟她在一起,不想讓陌生人住進這個家?說我後悔了,你去跟她離婚,我不想再看見他們母子了?

李鶴陽的臉突然蹦出眼前,一字一句對他說:“他是你爸,不是別人家的張三李四,你不能拿他的後半輩子開玩笑,不能仗着他疼你寵你,什麽都依着你,就肆意妄為。”

沸騰在喉嚨裏的反悔一瞬間澆熄下去。

“呀,”阿姨過來送果盤,看見小紅本沒表現得多驚訝,季成川交代她收拾家裏的時候她就猜出來了。她露出家姐般欣慰的笑,一為季成川終于再成了家,二為季然好歹有爸有媽了。“家裏終于要有個家的樣子了。”她對季然說。

這是好意,可聽在季然耳朵裏全都變了味兒,左右只能總結出一個意思:自作自受。

心裏酸溜溜的委屈,他使勁點點頭,沖阿姨咧嘴笑,肯定很醜,大聲說:“是啊。”

回想到這兒就是極限,沒資格宣洩的委屈随着回憶次數層層疊加,後面如何昏頭脹腦地假裝無所謂,如何拱進被窩裏憤怒地錘床,如何一次次跟自己天人交戰、忍着不去要求季成川離婚,都被季然自己歸為“窩囊”。

中午給李鶴陽打電話,他從電話裏聽說這些突發狀況時,很無奈地嘆氣,勸季然:“可能他倆真有緣吧。”

季然氣得難受,破口大罵:“有個屁!要不是你那些廢話,我當時就逼他去離婚了,反正都瞎鬧這麽久了,也不差再混一點……”

李鶴陽打斷他:“你有沒有想過,你爸其實挺願意結婚的?所以才這麽雷厲風行?”

“……”季然像被人猛搗了一拳,驚愕得發不出聲。

他真的沒想過這個可能,短短半年,季然還是被季成川慣壞了,他堅信季成川一定會對他“言聽計從”的同時,堅信着季成川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委曲求全”,他洋洋得意地把自己擺在世界中心,對季成川指手畫腳命令東西,即便事态逐漸失控,潛意識裏也還認為“只要我一句話就能擺平”。

李鶴陽像是山上撞鐘的老和尚,輕輕一句,震耳欲聾,把季然的頭緒撞得七零八落。

“哎,雞崽兒,要真是你爸對人家有意思了,兩人确實看對眼兒了想搭夥過日子,那你可是功臣呢!不然你爸還不知道打算一個人耗多少……”

啪。

從挂電話到現在,三個小時,他在書桌前坐着發愣,想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什麽也沒想出來,只寫了一張的廢紙,現在在額頭底下墊着。

是啊,萬一季成川是心甘情願結婚的,自己還有什麽資格要求他離婚呢?

不知道是因為姿勢還是旁的什麽,季然覺得胸口越來越悶,越來越沉,好像當胸灌了一袋水泥,墜着心髒往寒風裏掉。

“你是我的一切。”

那根撥弄了半天的倒欠終于被他撕了下來,刮下一厘米長的油皮,形成一道新鮮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甚至辣到了眼睛裏,辣出兩顆豆大的眼淚往下砸。

“放屁。”他吸吸鼻子,小聲嘟囔,“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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