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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夏燒正神情鎮定地端坐在攝影棚內。

補光的燈如正午的烈日,絲毫不留餘地地将他全身由內而外烤得濕透。他将雙手交握在胸前,互相輕點着掌心,點過幾下,再緊緊交握。

夏燒不敢讓太多人看出他的緊張。

他發現已經有工作人員在拿着手機偷偷拍照了,但不知道錄視頻沒有。

說實話,自己這個回答并沒有直白講“我喜歡男人”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字面含義。

但是身處媒體圈多年,眼前這位想要去過分挖掘他情感現狀的記者的直覺過于敏銳,一嗅到氣息,連忙追問:“你的意思是……”

經驗豐富的記者将問題抛給觀衆。

“……”小彭已經急得上蹿下跳,不斷地在記者身後跳躍,再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瘋狂擺手。

夏燒明白這時候不能裝傻充愣,反倒了然一笑,大大方方地說:“本來就是朋友啊。”

“哦……”

意味深長地應了聲,記者收起問答本,笑眯眯地:“那挺好!”

确實挺好。

夏燒默默腹诽一句。

采訪結束,大大小小的鏡頭關閉,《GRASP》雜志背景版被慢慢撤下。現場工作人員收回呆滞狀态,再次開始活動。

起身,夏燒接過小彭遞來的外套,“小彭,怎麽樣?”繼而他手機一響,便低頭去看手機屏幕彈出來柳岸的消息,再把外套披上雙肩。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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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思是……”夏燒環視一圈各自忙碌的四周,同小彭耳語道:“岸姐那邊炸了?”

他低頭,看柳岸發過來微信:

——可以啊夏燒?

——我等下再收拾你!

“她回我消息說她在畫指甲呢,”小彭把熱好的椰奶插上吸管送到夏燒嘴邊,“沒事沒事,就一小采訪,說錯話糊弄過去就完了……”他像是安慰夏燒。

“不是說錯話。”

“那是什麽?”

“就那個意思呗,看大家怎麽解讀了,”夏燒難得語氣活躍,湊近了往小彭面前一眨眼,“椰奶好甜,謝謝你。”

小彭發現這采訪已對夏燒無任何影響:“……”

一路跟小彭去了化妝間卸妝,公司裏稍微和夏燒熟絡點的人都與他點頭打招呼。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麽,大家像在目光裏帶了審判意味。被燈對着照了那麽久,他的淚腺被刺得發疼發脹,稍稍一側過臉,略微黏稠的液體止不住往下淌。小彭知道他長期面對屏幕、鏡頭,眼睛有些不好了,動作熟練地從背包裏翻出眼藥水。

夏燒找了根凳子坐下,仰頭,讓小彭摁着臉滴眼藥水。

“閉一會兒。”小彭滴完就退開了。

夏燒喉嚨幹澀,困得想喝水,“好。”

“哎呀,岸姐的指甲油塗完了沒啊……”小彭念叨幾句,看柳岸遲遲未回複消息,急得原地打轉。夏燒倒好,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在板凳上閉眼朝天,呼吸均勻柔軟,一點都不像才抖了點什麽包袱出去的人。

來做這個工作之前,小彭就在之前的娛樂公司聽說過夏燒這個人特別好跟,對誰都客客氣氣,不會有什麽過分苛刻的要求,能在他開口求助的時候幫忙就行了。也就是因為夏燒脾氣好,被怠慢也是常有的事,他也不計較,笑笑就過去了。

起先小彭還不信網上頗有活力的夏燒私底下那麽悶,現在他信了。

跟了夏燒一段兒時間,小彭發現講話很少,表情總是心事重重,不太愛理人,但一叫到他,也還是會笑眯眯地問一句怎麽了。

小彭緊張,緊張得都不敢給柳岸打電話過去,怕岸姐手一抖,把指甲塗花了。

“好了嗎?”把夏燒喝光的椰奶重新加滿,小彭撥開外套上沾的服飾棉絮,緩緩回頭:“夏哥?哎?”

被他喊到的人就着靠在凳子上的姿勢,緊閉雙眼,像是真睡着了。

眼藥水從鬓角落下,在夏燒淺藍色的衣領上留下一片小小濕印。

“睡了?”小彭試探性地問。

夏燒睡眠時的呼吸向來很淺。

他的睫毛垂着,在臉上打出陰影,有些輕微抖動。他皺皺眉,像是之前流的汗變涼了,周圍室內空調熱風一吹,吹得極為不舒服。

小彭回頭,朝正在收拾化妝品的工作人員悄聲道:“找床毛毯吧?夏哥睡着了。”

毛毯拿來,小彭輕手輕腳地給夏燒蓋上。蓋上之後,夏燒舒服多了,從鼻腔內哼哼幾聲,稍稍撇頭,就着原先的姿勢繼續睡。

小彭第一次看夏燒睡覺,有點緊張。他怕夏燒沒睡舒服或者突然醒過來又沒睡夠。

其實夏燒這種老板更不好伺候,因為小彭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滿意不滿意,摸不到什麽線。他只能盡量做到最好,才能無可挑剔。

正忐忑間,夏燒的手機突然響了。

小彭眼疾手快,像看動作小電影時忘了關閉聲音似的,速速把夏燒手機拿起來再關掉音量,但關音量不是挂電話,這手機關了音量後還在沒命地震動。小彭沒有挂電話的權利,就把手機拼命往自己衣服裏面塞,企圖讓擾人清夢的震動聲能夠小一點兒。

他手熱,剛碰到屏幕,一不小心就按下了綠色的接聽鍵。

小彭:“……”

聯系人名字上的兩個字很大,是小彭聞所未聞的。

江二?

叫哥總沒問題。

接聽已經兩三秒,小彭沒資格接電話更沒資格通了話還敢挂,只得硬着頭皮把電話接起來,讓自己聲音聽起來足夠輕柔,“哥,您,您好。”他跑到化妝間的窗臺處。

“夏燒呢?”電話那頭傳來他沒聽過的男音。

小彭回頭看看夏燒還是沒醒,悄悄說:“唉,他睡了。我是他助理,請問有什麽事需要轉達嗎?”

“你好,在家睡覺嗎?”

“沒在家。”小彭講完,本來想說在公司,但回憶到柳岸囑咐過千萬別随便暴露行程,才把話吞下去。

“好,”男人的聲音頓了頓,又問:“他等下還有活動麽?”

“啊……私人行程不方便随便透露的,等他睡醒了我轉達您的電話,他聯系您可以嗎?”小彭說。

“可以。”

匆忙的交流結束,江浪霆挂了電話。

雖然沒什麽實質性的關系,但他一聽男助理說夏燒在旁邊睡了,心裏還是不舒服。像是被煙頭夾着火星子燙一下,自己再伸手去探,卻摸不到疤。

他把摩托車鑰匙扔在辦公桌上,頗有些疲憊地揉揉額角。本來說今天晚上不去店裏了,想帶夏燒去跑山路。他托人買了保護腿的套,小薄荷也找人修好了,正安安靜靜地在車庫內待着,等待主人去騎它。小薄荷夾在“戰火”和“終極異獸”之間,看上去怎麽都要小一圈。

就像夏燒站在自己旁邊一樣。

孟前澤上午又來電話,說什麽時候把小主播帶出來玩玩,不用跑山,就光教他練擡頭,能把擡頭練漂亮了,也算能加入車隊的一份子。孟前澤來電話時,旁邊還有女人的聲音,邊笑邊罵,說我不喜歡小弟弟,別把什麽人都往咱們車隊裏塞。

江浪霆深吸一口氣,把剩下的普洱喝完,又去看桌上廠商送來的樣酒。

他朝窗外望。

江邊日晚,行人來來去去。這段時間正是沿江路最安靜的,沒有酒,沒有吵鬧的人群,沒有過多的車輛,所有人都在白天忙忙碌碌地做自己的事。

而他只能出現在黑夜。

車隊是他的另外一個世界,拳館和夜場也是,但這些都存在于晚上。

手機鬧鐘響了,是提醒他該起床的。

江浪霆一向白天睡覺晚上活動,日夜早已颠倒,但今天白天就怎麽都睡不着。有時候他躺在床上困得一沾枕頭就能睡,眼前卻總是浮現出一張幹淨純粹的臉。

以前騎車、打拳永遠都是自己一個人,就算和車隊、教練一起了,自己也仿佛和他們不在同一處空間。江浪霆有時候合群,有時候太獨,因為家庭和性格的原因一直不太愛去做一個迎合大衆的人。夏燒和他某些地方相似,但又完全不同。

和自己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夏燒在屏幕上看起來沒有脆弱的一面,但他一出現在生活中,稍稍一動,脖頸後最薄弱的地方便露出來了。撓一下,人縮一下,一邊咯咯咯地笑,還抖一地輕飄飄的羽毛。

習慣很可怕,心動更是。

江浪霆正發着愣,躺在桌上的傳呼機響了。

“二哥你在幹什麽?”傳呼機裏傳來辛獵的大嗓門。

“看風景。”

“你快看我手機發給你的消息!”辛獵迫不及待,還未等江浪霆回話就把傳呼機挂斷了。

江浪霆起先是面無表情地将手機打開,随後,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

——【#夏燒#《GRASP》專訪:快問快答之微表情解讀!信息量略大等我緩緩![/可憐]】

——二哥,你pick的主播說摩托車了!

——我猜是在說你!

辛獵激動到仿佛被暗示的是他,連續發了好幾個玫瑰花的土味表情包,震得江浪霆手機像水燒開了,窩在掌心內噔噔噔響不停。

江浪霆淡定回複:

——看到了。

随後,辛獵又速速發來一條從抖音上下載的短視頻。

這條視頻被人截取過了,專門放的夏燒說男生也可以騎摩托車的那段。進度條稍微往後拉拽一些,江浪霆發現這個視頻和之前公開賽時的夏燒直播回放拼湊在了一起,屏幕上十分直白地打出一行開玩笑似的文字:【小燒是不是真的喜歡上這個賽摩手啦?】。

看熱鬧不嫌事大,這些做視頻剪輯的人還給夏燒加了段bgm作陪,周圍p了不少粉紅愛心上去,倒真像那麽回事。

辛獵見江浪霆非常冷漠地回複一句作罷,八卦之心熊熊燃燒,幹脆不管前廳還在整頓,邁開長腿跑樓梯,一下沖到江浪霆辦公室門前站穩腳跟,禮貌地敲了敲門。

江浪霆猜到是辛獵,“進。”

今天倒沒穿西裝套皮毛夾克了,辛獵因為這事兒還被罰了五千塊錢,根本不敢再犯,單套了件西裝,冷得進屋還在發抖。

他稍稍一捋袖子,手背上露出一條龍的圖案。

這是他中二時期和別人打賭輸了去紋的,洗也懶得洗,幹脆就這樣了。店裏有什麽人鬧事,他一看場子的先捋袖子露個紋身,比穿貂皮還管用。

辛獵抹抹鼻尖,還挺不好意思地繞彎彎:“我實在是難以忍耐激動之心……”

“你激動什麽?”江浪霆好笑地看他一眼,低頭泡茶。

辛獵一巴掌拍到自己小腹上,滿眼喜色:“二哥他是不是喜歡你?”

江浪霆不答,避開了這個問題。這是夏燒還沒說出口的話,他不能先一步在別人面前講出口。

辛獵頭一次接觸二哥感情上的事,難免急得轉圈圈,怕他開竅又怕他不開竅,轉了好幾圈再繞回辦公桌前,将一只手撐在桌上,站定望住他,嚴肅道:“那你是不是喜歡他?”

江浪霆:“……”

他把掌心的手機握燙了,才慢條斯理地沖着辛獵笑:“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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