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十月中旬的某天,啼莺和冷予瑾與陳餘一道,在堂屋裏用早飯。飯畢,陳餘收拾了碗筷,然後去廚房裏将煎好的藥端了過來。将藥碗放在桌上時,他順嘴說了一句話。

“林公子服了這麽久藥,氣色越來越好了,這病應該也快痊愈了吧?”

這會兒冷予瑾正在跟啼莺比劃穴位經脈的位置,聽到陳餘這麽一問,他便停了下來。不過他也不接話,只是将藥碗拿過來,試了試溫度。他覺得溫度略高,便用勺子輕劃着圈,為藥汁降溫。

啼莺見狀,對陳餘說:“陳大哥,你去忙吧,之後我自己來收拾就好。”

陳餘應聲,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冷予瑾将藥碗放在啼莺面前,說道:“現在可以喝了。”

啼莺看着這碗藥汁,出神地問道:“師父,這藥什麽時候才能停呢?”

冷予瑾沒有答話。他不知道該不該說,若該說,又要如何說。

其實啼莺心中一直有個隐約的猜想,此時從冷予瑾的沉默中得到了證實,他低聲道:“我知道了。”心中止不住地感到失望。

然後啼莺端起藥碗來,一口氣喝了下去。冷予瑾照例拿出一粒糖丸來,啼莺張口含着,忽然覺得這顆糖沒有往日那麽甜了。

啼莺忽然有些懷疑,冷予瑾收自己為徒,會不會是因為此毒難解,而他又許了扶傷之諾,所以他将自己視為責任帶在身邊。

不,冷予瑾不會騙他。如果真是這個原因才收徒,而他又不願告訴自己病情真相,那之前問他時,他只會沉默,不會說出那番話。

啼莺很快便将這個想法甩掉,可是想到未來要一直用藥續命,他的心中仍然煩悶難解。

“徒兒,你且放心。”冷予瑾見他面色郁郁,便拉過他的手道,“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的。”

啼莺回望着他,擠了個淺笑道:“我信師父。”現在還能活着已經是他的福氣了,他不該盼望過多,也不該失望。

冷予瑾見他情緒不佳,本想讓他休息一天,但是啼莺卻不肯,仍是要求繼續授課。冷予瑾拗不過他,還是按照原先的安排,與他去了書房,講解穴位經脈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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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便啼莺理解,冷予瑾以自己為活例進行展示。他長年練武,身體強健,并不怕冷,加上房中還有為了給啼莺保暖所點的炭火,所以光着膀子也不礙事。

在講解新的穴位經脈之前,需要對上一次的授課內容進行考校,按例是冷予瑾說一個穴位的名稱,啼莺需要快速反應,精确點中相應的穴位。若點錯位置則再複習一遍,第二日再考校,全部正确之後才繼續授課。

在這段時間的授課中,考校穴位經脈原本是啼莺最喜歡的一個環節,因為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觸碰冷予瑾的身體。他特別喜歡手指點上去時,觸碰到對方肌肉時有些硬又有些彈性的手感。但是他今天心中有事,興致不如往常那般高昂,反應也遲鈍了許多。

在啼莺第三次點偏了位置時,冷予瑾沒有繼續說下一個穴位的名字,他拿過衣服來,邊穿邊說:“今天就到這裏吧,你不在狀态。”

啼莺也知道這樣下去也學不進東西,便沒有再固執要求。等冷予瑾穿好了衣服,他擋在對方面前,問道:“師父,你曾經說過,我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依賴你,是不是?”

“是,我說過。”

“現在我有疑惑不解,希望師父有問必答,你能答應我嗎?”

冷予瑾看着他,半晌才應道:“可以。”

于是啼莺問他:“我體內的毒,真的只能這樣,一輩子離不開藥了嗎?”

冷予瑾垂下眼,答道:“沒有密□□,這是我考慮過後最好的法子了。”

“還有別的法子?”啼莺連忙追問。

“有。我可以給你試毒,但每試一次,你不僅要受一次毒發之苦,髒腑還會因受沖擊而受損,最終折損壽命。就算之後再好生調養,最多也只能活十來年。”

冷予瑾說完,擡眼看見啼莺面上一片茫然,不忍心地将他抱進懷裏,低聲道:“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啼莺睜着眼看向前方,怔愣地反問。

他的腦中在想,到底是試毒受苦換來一身輕松活十來年比較好,還是體內帶着不知會不會再發作的毒多活一些年比較好。

“因為……”冷予瑾正想說出自己與幽谷毒門的往來交涉,懷中任他抱着的啼莺忽然身子軟了下去,他立即攬住啼莺的腰,撐住了他。

啼莺還沒想清楚這兩個法子哪個要好,體內的毒素突然又開始作亂,那一晚的劇烈針刺又洶湧襲來,他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連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

“徒兒!”冷予瑾緊張地喊了他一聲,去看他的情況。

身體無力,呼吸困難,冷汗不停,顯然是刺痛之症又犯了。于是冷予瑾立刻将人橫抱起來,腳下運起輕功,快速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将啼莺放在床上之後,冷予瑾立刻找出自己的那套銀針和小酒瓶等其他物件。他動作迅速地做好準備工作,脫下啼莺的上衣,再次為他施針,壓制住他體內的毒素作亂。

啼莺漸漸緩過來了,他迷迷糊糊聽到冷予瑾喊他,便睜開眼望過去。冷予瑾正坐在床邊,握着他的手,以往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全是焦慮,那雙眼中似乎盈着一層水光,啼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迷糊中看錯了。

“我……好些了……”啼莺輕喘着氣告訴他。

冷予瑾拿着帕子一邊給啼莺擦臉上的汗,一邊自責道:“是我不好。”

“不要……這麽說……”啼莺說幾個字便累了,再張口只有喘息,發不出聲了。他其實還想告訴冷予瑾,是自己想不開,冷予瑾已經為自己做得夠多了,沒有不好的地方,更不需要自責。

“不,的确是我不好。”冷予瑾将之前想告訴啼莺的事情說了出來,“如果有密毒配方,就可以研制解藥為你清毒了。幽谷毒門的副門主黑鴉,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是他似乎對我有招攬之意。如果我能放下……”

察覺到之後會提及的事情,他便沒有再往下說。

他遠離江湖,是因為家仇。冷家本不是江湖中人,只因為他父親好意救了一名江湖人,便受牽連遭到滅門。他學醫是為了傳承父母遺志,而學武只是為了自保。在這江湖之中,幽谷毒門更是以毒殺人見長,與他冷家世代行醫救人相悖,所以他更不願與他們為伍。

冷予瑾只想在啼莺面前做一個強大可靠的師父,護他一生周全,不想讓他知道自己過去的苦難,這些他自己一人承受就好。

聽這番話時,啼莺一直看着冷予瑾的臉,不難讀出對方眼中的情緒,便猜想這未竟之言可能與他的過去或是那晚的噩夢有關。

他見不得冷予瑾難過,便動了動自己被冷予瑾握着的手,輕聲問他:“師父會……一直……陪着我吧?”

啼莺知道幽谷毒門不好相與,冷予瑾一心遠離江湖,又是救人之醫,不能讓他為了自己丢掉原則去要密□□。既然沒有配方,他只能接受現狀,一生用藥壓制毒性。事實如此,也是無可奈何。

“會。”冷予瑾答道,又說,“徒兒,或許我也有私心。”

什麽私心?啼莺望着他,突然覺得冷予瑾看起來有些不安,便有些焦急。像他這樣強大的人,竟然也會不安,到底是……

“沒有問過你的意思,便擅自選了這個法子。我想,是我無法忍受你比我早走。”冷予瑾說罷,忽然想起了他的母親。

時至今日,他才終于理解了她那時的選擇。母親在父親祭日那天自殺,是不是因為她無法忍受這世上再也沒有了父親?母親将他托付給白衣劍仙,便沒了後顧之憂,是他留不住她。

原來他一人在這世間,總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裏。他走過沅國九州,記得一草一木,回想起來卻仍是灰色。這些和他有什麽關系呢?哪一天閉上眼,第二天若再不能睜眼,似乎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可現在不同了,他挂心着啼莺的身子弱,牢記着要給他買各種佳肴,琢磨着下一次的授課,樁樁件件總要他來操心。他握住了啼莺的手,便不願讓這人早一步離去,只想到死都操着這份心才好。

短短一句話,背後的情意深重。啼莺不像冷予瑾那般遲鈍,當然聽得懂其中含義。一時間,心中柔情萬千,什麽失望,什麽無奈,統統丢掉了。

冷予瑾待他如此之重,願一生看顧他,只為與他共度更長的時光。他還求什麽?如此一想,毒素全清卻只能再活十來年,他也不願意了。一生用藥也無妨,因為他也想和冷予瑾攜手到白頭。

“師父……我累了……”啼莺的聲音又輕又軟,他望着冷予瑾,鼓起勇氣請求道,“我想要你……抱着我睡……”

“好。”冷予瑾應了聲,“等時辰到了除去銀針,我便陪你。”

啼莺微微點了一下頭,便閉上了眼,迷迷糊糊地等着冷予瑾。

過了一會兒,時辰到了,冷予瑾将銀針拔出收好,為啼莺穿上裏衣。然後他解劍脫衣,也上了床,将啼莺蓋着的被子拉上來,将他抱在懷裏。

啼莺還未完全睡着,感覺到自己被人抱住了,便含糊地嘀咕了一聲:“嗯……師父。”

冷予瑾應聲道:“我在。你睡吧。”

啼莺終于徹底放松了精神,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冷予瑾凝神看着他的睡臉,出神想了許久,終于下定了決心。

“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我會放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

都已經将自己和啼莺與父母作比了,冷予瑾還是沒有明白這個師徒之情其實是愛情(攤手

啊,好想寫他們以師徒之名談戀愛的場景,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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