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你來了呀!”Sam的話像是一顆落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那幾人驚愕又僵硬的狀态。他也有點意識到大家的不對勁,問:“雪松,你們認識麽?”

“不,不認識。”周唯贏先答,“他是你的朋友麽?”

“嗯,他叫江雪松。”Sam說,“我的大學同學。”

江雪松說:“嗯,今天過來找他吃飯,沒有打擾到你們工作吧?”

“沒有。”站在最遠處的方浣走了過來,盯着江雪松問,“原來你叫雪松呀?但是你身上可不是雪松的味道。”他靠近江雪松聞了聞,“怎麽是橙子味兒的呀?”

江雪松笑道:“因為出門之前剝了個橙子。”

Sam疑惑:“所以你們認識?”

方浣感覺周唯贏在看自己,那種眼神像是在警告,讓他最好想清楚了再說話。其實剛才方浣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原本對那天在酒吧的事情記得不太清楚了,如果江雪松不是這樣出現在他的面前,興許他無論如何都不太能回憶起那些片段。

但是人的記憶像是被所在抽屜裏的雜物,只要有鑰匙,那麽打開它就是順理成章的。江雪松的樣子很有辨識度,他高大英俊,但是沒有太強的攻擊性,氣質溫柔而浪漫,這樣的人很容易被人記住。方浣聽他跟周唯贏對話時就想起來了,畢竟曾有過那樣近距離的接觸,就算腦子沒反應過來,皮膚也好毛孔也好,好像在提醒他這個男人是誰。

“認識。”方浣毫不避諱地說,“不過上次匆匆一別,沒聊幾句話,這次倒是巧了。”他笑着看向江雪松,“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呀。”

江雪松點頭。

“那好。”Sam說,“雪松帶了喝的來,大家休息一下吧,喝點東西。雪松可是個很厲害的設計師,來給我們看看片子。”

江雪松謙虛道:“不敢不敢。”

Sam的助理給大家發咖啡,遞到周唯贏的時候,周唯贏說自己不喝咖啡。他手裏端着一杯水,距離那三個聊天的人只有大約幾步的距離,原本他就在方浣和Sam的無視下顯得極其透明,現在又來了一個江雪松,他顯得更加多餘了。

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方浣在酒吧的約P對象都能在工作場合中遇到,這到底是為什麽?他為什麽當初沒有把江雪松的頭按在廁所馬桶裏?而且Sam說他是個設計師,設計師什麽的難道不應該都跟方浣那麽娘才對麽?

周唯贏腦子裏的問題差不多可以編纂一本十萬個為什麽,但是這并不能解決他當下心中的不滿跟郁悶。因為他的眼前仿佛浮現起那天打開門後所見到的畫面,他無法接受那些東西,這讓他尴尬,讓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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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讓他憤怒。

他不喜歡事情失去自己的控制,如果方浣膽敢跟那個江雪松搞什麽不清不楚的事情,他會讓這兩個人好看。

也許是怨念太過強大,方浣感覺自己被某種陰郁的氣氛一直籠罩着。以至于收工之後江雪松邀請他一起吃晚飯他都沒答應,只是互相留了聯系方式,乖乖地跟周唯贏回家了。

他知道周唯贏特別不開心,并隐約猜測到了一些原因。他有點小孩子在玩弄惡劣把戲成功後的頑皮竊喜,嘴上卻甜膩地問周唯贏:“周叔叔,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呀?一整天的臉色都不是很好,怎麽了?”

“沒事。”周唯贏冷漠地回答。

“其實……你認得江雪松吧?”方浣大膽地問,“他長得很有辨識度對不對?我在舞池裏一轉身就看到了他呢。”

周唯贏說:“你還挺有臉是不是?”

“沒有,我就是随便說說,在我心裏,周叔叔最帥。”方浣說,“你晚上有晚飯吃麽?你都不讓我去跟他們吃飯,我晚上沒飯吃。”

周唯贏說:“我沒有不讓你去。”天地良心,他坐在那裏可一句話都沒說過。

“那好吧。”方浣無奈道,“是我自己不想去。”他覺得周唯贏生悶氣的樣子有點可愛,特別是因為江雪松的事情生氣,那種微妙的情緒似乎特別能取悅到方浣,方浣心裏十分開心,更樂于演那種撒嬌哄周唯贏的戲碼。“那你晚上去我家吃飯吧,我冰箱裏有好吃的,做給你吃好不好呀?”他說話聲音小小的,真誠甜膩,“今天是我惹叔叔不開心了,我給叔叔賠罪好不好?”

“……不用了。”周唯贏拒絕。

“給你做飯都不可以麽?”方浣為難地說,“難道其實在你心裏,是想讓人家……讓人家以身賠罪麽……如果叔叔要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周唯贏瘋了:“方浣,你死不死啊?”

方浣家裏很大,所以每次回家後都要把電視打開,不論看不看,總要有個聲音陪伴自己。

而今天,陪伴自己的除了電視,還有周唯贏。姑且不論他用了怎樣不要臉的話語來刺激周唯贏,反正周唯贏是跟他回家了。

對門鄰居,該有的走動也是要有的吧。

方浣家裏其實存貨不多,他翻騰了半天,在廚房大展身手,陣仗特別大,最後鼓搗出來兩碗重慶小面。

“你吃不吃辣呀?”方浣端着兩碗面出來,“從重慶寄來的辣椒,很正宗的,要不要嘗嘗?”

周唯贏對吃飯沒什麽忌口,大老遠就聞到了辣椒的香味,他走到飯桌前,問:“你家裏人給你寄的?”

“不是。”方浣說,“網上買的。”他做飯的時候就覺出餓了,不顧跟周唯贏聊天,用筷子急吼吼地挑了面條大口送進嘴裏。自己那份多加了辣椒,吃得急,辣味兒直沖喉嚨,嗆得他直咳嗽。周唯贏趕忙給他倒了杯水,說:“吃這麽着急幹嘛?”

方浣嗆得滿是眼淚,好不容易順下了那口氣。他又拿起了筷子,這次挑的面少了一些,吃得也慢了。

“好吃。”他說,“我好久沒有吃過了。”

周唯贏也嘗了嘗,被辣椒和調料浸泡的面條十分香,跟他在北京的飯館裏吃過的重慶小面一點都不一樣,其實跟在重慶本地吃過的也不太一樣。不過他理解這種差異從何而起,就像北京人常吃的炸醬面似的,人們常說,最好吃的炸醬面絕對不在飯館裏,而在北京人家裏,每碗面都有不同的味道,但只要提起,就都是家的味道。

“你是很久沒有回過家了麽?”周唯贏問,“平時多久回去一次?”

“很久了。”方浣邊吃邊說:“我上中學時就離開了重慶,出國讀書之後甚至沒有回過國,一直到到現在。”

周唯贏看了方浣一眼,一個人常年不回家必然有個中故事,他雖然希望方浣在自己這裏不要有過多的未知,但是關于家庭,那是他不便打探的內容。可這個話題戛然而止又顯得突兀,他只能自己打圓場說:“我也很久沒回過家了。雖然我家就在北京,但是我沒有時間,兩三個月甚至更長才能回我爸媽那兒一次。”

“叔叔好沒有心哦。”方浣說,“怎麽,離婚之後遭受爸媽的打擊報複不敢回家了?”

周唯贏搖頭:“也沒有,他們沒說什麽。”

方浣沒有再問下去了,他好像意識到了跟周唯贏相同的事情,然後保持緘默。他低頭吃飯,一碗面吃到快見底,他端起碗,把碗底剩下的食材就着面全呼嚕進嘴裏,連一個辣椒籽都沒剩下。

顯然,這不符合“仙女”的設定,仙女怎麽能吃碗底呢?

但周唯贏第一次感覺到方浣的煙火氣。

“好吃麽?”方浣問周唯贏。

周唯贏點了點頭。

方浣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不忍心打破安逸的氛圍。就在剛才,那些關于“過去”的字眼幾乎已經擠到了他的牙齒邊,但他克制住了。他隐隐覺得,這不是一個他應該跟周唯贏訴說的事情,這會影響到他們彼此的關系。他不要跟周唯贏這樣的人拉近距離,因為周唯贏必然會嘲笑他自作多情,為何講那些不令人開心的事情。

如果結局是必然,那麽他才不要扮演可憐小醜。即使他走在冰天雪地裏,內心是向往着溫暖的光芒。他只能點燃自己手裏的火柴,而不是去祈求別人的燭光。

最終他只說:“還吃麽?鍋裏還有,我們不要浪費糧食,還夠咱倆一人一碗。”

“……”周唯贏問,“你做這麽多幹嘛?”

“我不知道。”方浣解釋,“我總怕不夠。我自己一個人可以不吃飯,但是多一個人的話,我就會擔心不夠。”

“……”

結果就是兩個人吃多了誰也不想動,周唯贏覺得自己今天晚上可能要消化不良了,過了一會兒就要下樓散步,方浣破天荒的要跟他一起下樓。

小區裏很大,沒人,兩個人圍着小區一圈一圈地走,但是誰也找不到可聊的話題,最終還是方浣忍不住問:“你怎麽都不跟我說話?”

“我跟你說什麽?”周唯贏說,“你也不怕灌一肚子涼風?”

“還好吧。”方浣說,“我年輕呀!”

周唯贏懶得理他。

方浣走了沒一會兒就吵着要回去,周唯贏也覺得有些冷了,跟方浣一起上了樓。兩個人即将在樓上分別,周唯贏開了自己家門,停下了轉動的門把手,扭頭叫了方浣一聲。

“怎麽了?”方浣也回頭。

周唯贏問:“你今天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方浣說:“沒有呀。”他聽不懂周唯贏在說什麽。

“那我有句話想跟你說。”周唯贏說,“我跟你說我很久沒有回過家了,其實并不是因為我有什麽不可調節的家庭矛盾,我的家庭很普通。只是對于我而言,家并不是一個避風港,反而是一種壓力的存在,特別是我離婚之後。”

方浣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看着周唯贏,兩人沉默,走廊裏的聲控燈暗了下去。

他們陷入黑暗。

“這個時代,每一個人活得都很累,都有不想面對的事情,這沒什麽的。”周唯贏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更加低沉,他轉動了門把手,關門那“啪”的一聲點亮了走廊裏的燈。

那光亮在方浣的頭頂亮起,走廊卻已經沒有了周唯贏的影子。

方浣的采訪很快被發了出來,新媒體物料配合紙刊上市逐步放出。視頻裏有拍攝的花絮,方浣一手撐着桌面,探着身體湊近化妝鏡給自己塗口紅的樣子很動人,瞬間就吸引了大衆的目光。

拍攝的照片一反方浣的常态,他沒有做什麽誇張妖冶的造型,反倒是慵懶閑适,幹淨而溫暖。

周唯贏評價:這回倒是個良家婦女了。

專訪中談及了張蕾楓葉妝的事情,方浣坦然地說那對于他而言也是一個意外,好在平時對于彩妝和産品的理解比較充足,所以沒有無端端浪費掉大家的心血。

他好像很風輕雲淡,對于那次近乎把張蕾從硬照車禍女王的泥潭中拯救出來的壯舉沒有任何特別的在意,好像事情就應該那樣自然而然地發生,比吃飯喝水還随意。

談及彩妝,方浣的表達欲會更旺盛一些,而态度卻很嚴肅。他也曾在五彩斑斓的顏色中迷茫過,盲目地去相信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和産品,但是随着他對于彩妝的了解以及技術的精進,他才逐漸地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方向。

他不喜歡昂貴的動物毛刷子,即便是價格對他而言什麽都不是。他讨厭打理嬌弱的動物毛,反而喜歡更有彈性韌勁,并且十分好處理的纖維毛。他畫眼妝用手指都可以畫得很好,經常在視頻中只出現兩把眼影刷,卻打造出了各式各樣美輪美奂的眼妝。他的化妝品可以随意轉換角色,他的工具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界限。因為這些都只是錦上添花的外物,真正能夠決定結果的,是內心的欲望。

采訪者問他,化妝對于他而言意味着什麽。

方浣想都沒想,直接回答了這個問題。

化妝對于他而言是一種表達自我的藝術,藝術不應該被任何東西所局限束縛,不是別人告訴你一加一等于二,你就一定要做一加一等于二。口紅可以畫全臉,修容可以畫全臉,高光也可以畫全臉……藝術的核心是創造與自由。

采訪者又問他,驅使他不斷前行的最大動力除了“美”的欲望之外,還有什麽。

方浣直言不諱:孤獨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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