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海棠春深(下)

同一樹海棠底下,有他在近旁,大是不同。倒不是他長身玉立,能搭個手,與她方便。而是他風姿堂堂,提着燈籠往那兒一站,當真就那般巧,正正擋了她道。

花樹本是長在東北角游廊與山石之間。樹冠舒展,四面八方都是枝桠。因着喜陽,整棵樹微微往游廊外欹生。

繁盛的花枝,都沉甸甸挂在外頭,院子裏的倒顯得次了。

他那般精致挑揀的人,怎可能明明有上好的,卻反倒委屈了他。插一枝花骨朵兒幹癟稀疏,花色薄淡的,在他屋裏徒惹他厭棄。

七姑娘一琢磨,這事兒絕不能将就!

莫不然,他夜裏批文正是疲乏,再一擡眼,得,眼前一枝歪瓜裂棗的海棠,生生紮了他眼。還是她殷切切,說盡好話送去的……這不是往他槍口上撞麽?

她是來給人道歉的,不是來添堵的。

“挑好了不曾?”他右手掌燈,垂眸看她。

“再等一等。”底下的,她瞧不上眼。傍晚時候和春英來過,兩人瞧了老半天,發現長得低矮的枝頭,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于是仰着脖子,使勁兒墊腳張望,頗有些誓不甘休的味道。

看她如此上心,半點不肯含糊,他哪裏不知她心頭所想。順着她視線看去,果然是那最好的一簇。

昨日她鬧騰一場,叫他看得分明。她是實心眼兒的人。以為姜和被他下了牢獄,不管不顧就沖到他跟前。彼時她滿目驚痛,心頭又另有牽挂,敢怒不敢言。還沒沖他張口,人已生生被自個兒憋得背過氣去。

事情過了,知曉擺了出烏龍,她心頭又悔了。于是一門心思想着補救。怕他的意思有那麽點兒,更多還是心裏過不去,非要做到盡善盡美。

她偷偷給關在柴房裏的婢子送吃食,卻不曾在姜昱跟前有半分求情。可見是個拎得清的。對人對己,賞罰分明。

她提着花籠裙,看顧着腳下斜跨出一步,仰頭求他。“燈籠能再照得左邊些麽?”

還真拿他當仆從使喚了……顧衍眸子一眯,目光沉沉盯在她臉上。

怎麽這樣看她?是不樂意了?她正要改口,卻見那人一聲不吭,紅彤彤的燈籠已換了只手,遞到左邊高高擎着。驀然就照亮了一大片,遠比她方才求的“一些”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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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樹下,他風姿玉立。素色的袍子,被一樹春色,一籠紅绡,映得溫和閑雅。她遂了願,立時就笑起來,星子似的眼眸裏,落了海棠的倒影,朵朵綻放開來,比樹上的更美。

他看得恍惚一瞬,不着痕跡調轉開視線。嘴上平平淡淡,催促她快些。

嗳一聲應是,她一枝枝數過去,終于眸子一亮,驚喜起來。出來時候沒拿剪子,索性利落些,伸手去掰。

這麽一比對,她個頭不大,樹梢都夠不着,頗有些傻眼。總不能在他跟前,猴子似的蹦一回?

她也不洩氣,四處瞅瞅,想着找個墊腳的地兒。正好游廊外石頭底座或可用得上。彎腰弓着身子,從他掌燈的腋下蹿過去。兩人錯身時候,顧衍一瞬怔愕。

會使喚他掌燈,不會再使喚他一回?看她上蹿下跳,一腳踩上游廊外砌的石臺,背後抵着圍欄,一手抓着闌幹,一手使勁兒去夠。

這回高矮倒是合适,可惜有些人自視太高,又鬧了笑話。

本就人小手短,削蔥似的指尖,拼命往前湊。指節繃得又直又緊,嫩白的小手五指大張,半空中奮力攀扯。每次都差上些許,分明就在眼前,卻偏偏碰觸不到。

她盡量傾着身子,全神貫注與枝桠糾纏。沒留意自個兒同樣到了他近前。

有了石墩子墊腳,她個頭依舊差他一截。淨白的小臉擱他眼皮子底下,側身對着他,又細又卷的睫毛,根根看得分明。火紅的燭光映在她臉上,整個人暖融融,溫溫軟軟的樣子,身上還帶着海棠的幽香。

幾時遇見過這樣的情形。依照禮數,他早該遠遠避開。如今卻釘在地上,幽深的眸子似要卷了她進去,一步也不讓的。

他該拿她如何呢?才十歲的小姑娘,太是稚嫩。稚嫩到不足以與他迎面即将到來的狂風驟雨,陰雲詭秘。

此刻她落在他眼裏,他只需擡手,便觸手可及。比她使出吃奶的勁兒,一心想要攀摘的海棠,更來得易于親近。

他深沉的眸子裏,在她全然沒察覺時候,眼底有驚濤拍岸,洶湧一波更勝一波。

“怎麽這樣……”幾番努力都差一厘,張牙舞爪許久,依舊沒讓她如意。像是惱羞成怒,她鼓着腮幫子,墊腳一氣兒撲過去,嬌嬌柔柔的姑娘,竟顯出幾分悍勇。

心頭迷惘霎時退去。她既有膽子撲過去,便怨不得他伸了這手!

顧衍手臂極快環住她腰肢,溫香軟玉瞬時撲了滿懷。她因海棠沾衣而留有餘香。如今這香氣,被他滿滿掬在懷裏。

“沒見着腳下有青苔,滑了再躺兩日才滿意?”緩緩将她放地上站踏實,他俯身望着她,眸子暗得像硯臺裏的墨。

她被他驟然撈下來已是受了驚,再聽他教訓,真就回頭往石墩子上看。

那樣薄薄一抹綠,淡得幾乎看不出來。離她站腳的地方還隔着半步遠。

她在他眼中已笨拙到這地步了?

“相中這一枝?”不容她多想,他已擡起手腕,挑眉問她。其實無需她指認,他心底也是有數的。

一簇上頭,三五枝桠,大同小異。也就她,最初相中哪一個,滿心滿眼就沖着去了。傻乎乎撓騰半晌,手邊分明就有離得更近的。

才點了頭,便見那束她觊觎良久的花枝,被他也不知怎地一搗弄,轉眼已到了她懷裏……

人長得好看,連摘個花也帶着韻味兒。實在羨慕死人。

她跟莽漢似的不住撲騰,險些就能挂枝頭上去。而他不過指頭撫在上面,枝幹一聲脆響,事情就成了?

腦子像被劈成兩半。左邊兒忙着思量,他怎能不提前知會一聲,就擅自做主,抱她下來?便是唯恐生出意外,也該伸手扶她才對。右邊兒卻在偷偷感概,美人就是美人,舉手投足都美得心曠神怡。

傻乎乎的樣子,果然是榆木腦袋,沒能開竅。瞥她一眼,他指尖輕撚殘餘的溫軟,握拳清清緊澀的喉嚨。角落裏夜風徐徐,帶起樹下飄落的紅纓,卷起來打着旋兒,跌跌蕩蕩飄得遠了。一并帶走的,還有他眼中因她生起的異樣。

再對上她,眸中一如往昔,幽深沉凝。“既滿意了,便回去。”

一盞燭火安安靜靜,當頭引路。他形容雅致,不疾不徐,刻意放緩了步子。

她環着花枝,心滿意足,透過枝葉偷偷觑他俊朗的側顏。

春英說得不對,世子是雅人,也是愛花的。莫不然,這人嘴角不會這般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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