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吃肉還不夠┃怎麽,這麽怕被我吃了啊?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跟瘋長的野草一樣,再也壓不下去。

沈獨知道,這想法很瘋狂。

可一直以來,這江湖上的人不都以為他是瘋子嗎?不真的瘋上一把,實在是對不起自己!

沒有人知道天機禪院到底有多少高手。但所有人都知道,能在天機禪院稱得上一聲“高手”的和尚,其武功修為,至少都高出外面的江湖高手一大截!

要探天機禪院,絕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甚至很多人才接近禪院,就已經被人發現了。

可沈獨覺得自己不一樣。

前所未有的不一樣。

在他之前,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因為種種的機緣巧合,在進入到天機禪院的後山之後還沒有被禪院發現!

換句話說,他擁有比旁人更隐秘的探查條件……

雖然他沒明白為什麽。

沒明白啞巴僧人為什麽救自己,又為什麽沒有告訴禪院。或許是一念慈悲,又或許猜到他不是什麽好人,所以才選擇了不告訴禪院?

罷了。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就因為這和尚一念之仁,沈獨發現,自己不光暫時擺脫了生死的困局,可能還擁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絕好機會。

“慧僧善哉……”

若非現在他身受重傷,經脈一條沒好,只怕早已迫不及待地飛身上山,去會會這一位令他神交已久的僧人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去才瞅瞅那傳說中的三卷佛藏。

武聖婁東望留下的武學精要啊!

天底下誰不垂涎?

沈獨也不過是個普通人,即便已經修煉了威力奇大的六合神訣,可功法和籌碼這東西,誰會嫌多?

要知道,當初顧昭邀他去赴那一場鴻門宴,就是用這三卷佛藏作餌。

他派人來傳信給他,說找到了婁東望後人的蹤跡。

裴無寂當時就說顧昭在設局,這一場宴會不能去。

可他沒在乎。

他跟顧昭太熟了。

這人雖被天下人稱為“蓬山第一仙”,但實際上不是什麽好東西,內裏蔫壞,切開就是個黑的。

他有一點很讓沈獨喜歡。

那就是凡事不管好壞,先做兩手準備,以防萬一。

裴無寂都能看出他在設局,他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可他願意去。

因為他相信顧昭不會憑空編出這麽一件事來吸引他過去,既然說了,鴻門宴有,那傳說中的“婁東望的後人”肯定也有。

只要顧昭這鴻門宴不成功,後面就得乖乖交代出婁東望後人的事情。

有了婁東望的後人,還愁三卷佛藏不到手?

武聖可是有遺言在的,只要他的後人願意,要來取這三卷武學精要,便都給出去。

天機禪院再霸道,地位再尊崇,衆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不遵循武聖的遺願。

至于婁東望後人?

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那三卷武學精要,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沈獨,還是顧昭,手裏都有一千一萬種辦法,讓他“想要”。

只可惜,他還是沒能安然度過鴻門宴。

本以為……

能與顧昭謀皮,籌劃籌劃去天機禪院取回三卷佛藏的事情。

“棋差一招啊……”

他站在窗前,望着那一片在雪地裏搖動的竹海,終于還是眯着眼睛,慢慢地念了一聲。

随後略一思索,卻不再繼續看了。

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麽處境,在什麽地方也就夠了。

再多看,都是浪費時間。

他将窗戶關上了,想要走回去躺下繼續睡,可在腳步即将邁開的時候,目光一晃,便看到了那靠牆立着的書架。

已經被重新收拾過的經卷,整整齊齊排在裏面。

或新或舊,或雪白或泛黃的紙頁,都散發着的隐隐的檀香氣息。

佛門的經卷……

沈獨絕不是相信神佛的人。

素來也不讀什麽經文。

可這一刻,竟忽然生出幾分興趣來,于是腳步一轉,就走到了書架旁,手指從那些經卷上劃過,最終停在了《妙法蓮華經》上。

若他沒記錯的話,剛才那個啞巴僧人在這裏抄寫的經卷裏,就有這一卷。

沈獨将這一卷取了出來。

看得出紙頁已經有些老舊了,不是江湖上常見的成本書冊,而是一冊近尺長的卷軸。

打開來看,裏面還繪着一些佛像。

“如是我聞。”

“一時、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與大比丘衆萬二千人俱。”

“皆是阿羅漢,諸漏已盡,無複煩惱,逮得己利,盡諸有結,心得自在……”

他一行一行地看下來,才念了三句,就覺得不很對勁,舌頭好像都要跟着打結了。

一時覺得無趣。

“佶屈聱牙,什麽狗屁不通的玩意兒!”

到底不是什麽有慧根的人。

沈獨随手又往後面翻了翻,既沒有從中悟出什麽武功心法,也沒解出什麽千古謎題,更沒有得到什麽人生困局的開悟。

于是乏味地咂了咂嘴,又給放了回去。

倒是放回去之後,他似有所感地擡了自己手指,湊上來輕輕一嗅,竟然嗅到了一點隐隐的檀香與墨香。

有點像那和尚身上的味道。

“呵,但願這禿驢,能有點腦子,聽懂我說的話吧。千萬別找死……”

畢竟,裴無寂只是個意外。

當年沒有在事後殺裴無寂,如今卻未必不會在事後殺了這啞巴和尚。

農夫與蛇的故事,放在沈獨身上是永遠合适的。

他這人,沒有心。

桌案上還排着幾味沒有用完的藥草,旁邊則擱着被裝進小罐裏的藥汁,還有搗藥用的藥盅和藥杵……

沈獨擺弄辨認了一圈,也沒看出什麽深淺來。

左右無聊,到底還是又躺了回去。

還是睡覺。

修煉分內外,內功靠經脈,外功靠皮肉。

他如今內裏是經脈破碎,還沒長起來;外面是傷痕遍布,動作大了都能撕裂傷口。

即便深知睡覺是浪費時間,可客觀上他也沒有練功的條件。

所以,除了睡覺,又能幹什麽?

眼睛一閉,棉被一蓋,沈獨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冬眠的青蛙。一開始還不怎麽能睡着,可時間一久就迷糊了。

依舊睡得不安穩。

夢裏面都是打打殺殺,還有倪千千不斷在他耳邊喊:沈獨,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睡着都覺得累。

于是沈獨又睜開了眼睛,一看外面日頭已經斜了不少,但距離太陽下山明顯還有一段時間。

他嘆了口氣,還是起了身。

二十七年,算得短命一點,是小半輩子;若按着倪千千的話來算,那已經是人生的大部分了。

從沒有一日這麽閑。

沈獨覺得渾身不舒服。

不舒服他就喜歡給自己找點事來做。

往常在間天崖上還能時不時地出去轉悠兩圈,攪動攪動江湖上的腥風血雨。

可這小屋,這殘軀,能做什麽?

目光又回到了書架上。

他眉頭皺得死緊,猶豫了許久,還是迫于無聊,走了過去,把書架上的經卷都翻出來看。

什麽《妙法蓮華經》《楞嚴經》《金剛經》《大藏經》,通通看不下去,反倒是在最邊角位置翻到了一本《楞嚴咒》,略看出了幾分門道。

竟是一道清心的法門。

修持之後能引動身上氣脈按照一定的規律運行,排解雜念,靈臺清明,大大提高練功的速度,甚至很大程度上能避免走火入魔。

沈獨是越看越火大。

若他當年能有機會接觸到這般的法門,在修持了此咒之後再修煉六合神訣,又哪裏會因為心中的雜念而走火入魔?

不看到這法門,不知道也就罷了。

如今卻偏讓他知道世上竟還有這樣奇妙的法門,這樣奇效的咒訣,真是能氣得人吐出一口血來!

“賊老天就會玩老子。”

薄薄的嘴唇緊抿,他擡手就把這一卷經書朝着另一頭摔去!

“砰!”

一聲悶響。

這本也沒什麽,扔一本書罷了,還能撿回來。但不巧的是,這時候緊閉的門竟然開了。

那身形颀長的僧人提着食盒站在門外,沉落的夕陽的豔影将他身後的白雪與竹林都染成一片微紅。

唯有他幹淨的月白僧袍如洗。

目光一垂,就看見了倒在牆邊上的《楞嚴咒》,書脊已經砸歪了一些,幾頁陳舊的紙也壓折了。

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他望了坐在書案後面,因為他的出現有些愣住的沈獨一眼,便沉默着彎身将書撿了起來。

沈獨立刻毫不心虛地笑了起來,攤手道:“哎呀,你莫見怪,是你的經書太妙,我看得入了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不小心就扔了出去。可沒摔壞吧?”

僧人沒回應他。

只是走到了桌案前,将食盒放下,又細心地将這一冊《楞嚴咒》上沾着的灰塵擦去,撫平了書頁上幾條褶皺。

那動作,簡直不像是在照看一本書。

像是……

沈獨一下有些說不出來。

他覺得,就算是他素來最喜歡的、裴無寂在燈下擦拭着那一把刀時候的眼神,都沒有這僧人此刻的動作,來得讓人着迷。

于是他忽然道:“剛才是不小心,但現在我很想把你這一架經卷都扔出去,再看你一冊一冊一卷一卷地撿回來。”

僧人依舊沒搭理。

他平直的唇線抿成的微微帶着冷意的一條,只将已經壓平了褶皺的書,放回了書架的角落裏。

沈獨注意到,那位置正好就是自己取出書的位置。

啧。

記性不錯?

眸底暗光隐約閃爍起來,他的目光再次忍不住落到了僧人的身上,依舊是看不出來半點習武練功的痕跡。

大約……

這《楞嚴咒》再有奇效,于這僧人而言也不過是普通的經咒吧?

“這頓吃什麽?”

他懶得再提自己方才摔書的那一茬兒,只将目光一轉,直接看向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

也不待僧人有所反應,沈獨的手已經伸了過去。

食盒就是最簡單的木質食盒,刷過一層清漆,但看得出已經用了很久了,漆皮有些脫落。

但在他拿開盒蓋的一瞬間,竟有一片誘人的香氣飄了出來。

沈獨愣住了。

食盒的最上層,端端正正地擺着一只白瓷小盤,裏面躺着幾塊用碧綠的荷葉包裹起來的金黃雞肉。

荷葉的清香,雞肉的油香。

頃刻間就混雜到了一起,可半點也不讓人覺得膩味。

“荷香葉包雞?”

他一下就辨認出了這一道菜來,頓時驚訝不已,險些都要懷疑自己是看錯了。

“你竟然真的……”

中午的時候,才跟和尚說,他這樣的傷患得吃肉,沒想到下午就有了?

他還以為……

眼神一下就變得古怪了幾分。

沈獨将目光從這一盤葷菜上拔了出來,看向了站在桌案前的僧人,玉面慈悲,脖子上還挂着一串細長的念珠。

怎麽看都不像是那種動辄破戒的酒肉和尚。

“你這肉,不會是專程下山去買的吧?”

他悶笑了一聲,暗覺樂不可支。眉梢一挑,那一雙丹鳳眼勾起來,斜斜地睨了那僧人一眼,竟有幾分難得的風情。

“怎麽,這麽怕被我吃了啊?”

恬不知恥。

得寸進尺。

僧人實在懶得搭理他,也不看這食盒一眼,直接走到牆角,将靠在牆邊上那一只不大的藥簍提了起來。

看樣子,是要出門采藥。

沈獨自然知道他給自己用的藥都是山上剛采來的,桌案上剩下得也不多,去采藥也正常。

可……

眼見着那僧人要打門裏出去了,他不知哪根筋忽然不對了一下,竟然問了一句:“和尚,肉都有了,酒哪兒去了?”

第6章 不願渡┃佛祖割肉喂鷹,舍身飼虎,這和尚卻不願渡他。

話一出口,沈獨就知道說錯了。

即便對天機禪院了解不深,可他也知道這裏是個戒律極森嚴的地方,這禿驢能給自己準備點肉,可以說已經極為難得了。

再說了,他如今這傷勢,喝酒不是找死嗎?

眼皮猛地一跳,再一擡眸,他一眼就看見了正要出門的僧人頓住了腳步,于是莫名想起了先前的“錯覺”。

那冰雪似的眼神……

冥冥中,一種求生意識冒了上來,趕在他回頭之前,沈獨二話不說改口道:“不不,不喝酒,同你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罷了,切莫介意,切莫介意。”

“……”

藥簍還提在手上,僧人轉過頭來的時候,只看見了沈獨那一張挂滿笑意的臉。好似剛才問喝酒,真的不是本性使然,不過一時玩笑罷了。

心裏自有自己的思量,可也沒跟沈獨計較。

畢竟他已經收回了自己的話。

所以僧人腳步略略停留片刻,也看了他片刻,便收回了那沒有波動的淡靜目光,又照舊往門外去了。

餘晖已斜。

他回身關攏了門,身影被門縫擠成了一條,很快便帶着那一片淡淡的月白,消失在了崎岖的山徑之上。

沈獨靠在窗前,見着他影子不見了,回想起方才一瞬間奇妙的感覺來,只覺得這和尚的脾氣未必就像表面上那麽和善。

不過……

“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吧……待我傷好……”

要拿捏一個天機禪院不會武功的和尚,得是件多簡單的事情?

他不但要吃肉,喝酒,還要逼着這和尚吃肉、喝酒呢!

到時候,再看看他能不能有這般神氣!

一聲冷哼,沈獨心底到底不很爽,坐下來只把那荷香葉包雞當成了惹他不快的和尚,三兩下惡狠狠地拆吃了個幹淨。

接着就拿了一卷經書,躺床上去看了。

僧人是天黑之後再回來的。

藥簍裏已經裝了許多沈獨認識或者不認識的藥草。在被他一一洗淨之後,一小部分被他加了水放在火爐上,煎成了湯藥;另一部分則都放入了藥盅,用藥杵慢慢地搗碎。

不必說,前者進了沈獨的肚子,後者到了沈獨的身上。

忙完了這一切,僧人又仔細在爐子裏加了不少的木炭,以确保能燃到後半夜,這才離開。

與昨日一般,依舊沒在竹舍中過夜。

這讓沈獨覺得有些奇怪。

這竹舍在天機禪院的後山,怎麽看都是個清淨到不能再清淨的所在,且屋內一應生活用的東西都有,更有僧人們平日修行所需要的佛經。

按理說,不像是什麽一時的歇腳之地。

可僧人卻是每日中晚上下山來上兩趟,夜深料理完了此間的事,回山上去睡。

就是這麽看着,沈獨都覺得累了,更遑論是半點武功沒有,還要成日上上下下的僧人?

難不成……

是自己占了他平日歇息的床,所以對方只能回山上去?

沈獨不知道答案。

但一連十日觀察下來,竟是日日如此。

僧人來竹舍的時辰,十分規律:大清早基本是不來的;臨近中午的時候帶些吃食來,同時也會帶些經文來抄寫或者研讀;到了晚上就很簡單,帶點吃的, “伺候”好了沈獨之後,就提着藥婁出去采藥,然後給他熬藥,搗藥,換藥。

這期間自然會有不少的尴尬處。

可一來沈獨是被人伺候慣了的,雖不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也差之不遠了;二來那僧人素性鎮定,頗給人一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之感。

所以就算有什麽尴尬,在這兩人之間也尴尬不起來了。

一開始,沈獨只是勉強能走路;沒過兩日精氣神就回來了,能自己穿衣往外面走走;到了第十一日,他期盼已久的事情,終于到來——

一夜睡醒,體內任督二脈已愈!

原本他當日遭受重傷,本是周身經脈盡斷。可這些日子以來,他又不是傻子。

任督二脈,乃是修行的根基。

若能先修複這最重要的兩條經脈,便至少能恢複自己三分之一的實力,絕對能解自己燃眉之急!

所以這些天來,他看似吃吃喝喝任由那和尚擺布,可暗地裏都在修複任督二脈,只求早日康複。

虧得六合神訣本就霸道。

這般強行催動功力去修複,竟也沒對經脈造成太大的損傷,只是相比起原來寬闊厚實的經脈,略脆弱上一些而已。

就憑這一點,什麽放棄修煉六合神訣的念頭,沈獨就根本沒動過。

這一日方睡醒,他睜開眼來一運氣一感覺,便有些喜出望外,一下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還好動作不大,不然非得崩裂傷口不可。

盤膝而坐,兩手在膝頭上一搭,掐指訣扣了個印,心就已經完全靜沉了下來。

沈獨年紀雖輕,在如今的江湖一流人物之中,是個實打實的小輩,可修為功力卻是人人嘆服。

一則修煉早,二則功法霸道。

小二十年下來,內力之渾厚,攻擊之強悍,早已經超過了不少的老家夥,乃是名副其實的“第一流”。

強如顧昭者,尚且需要憑借機緣,依賴于前輩渡傳功力;沈獨的功力卻都是自己修來的,縱使路子很邪,也沒人敢置喙什麽。

如今內勁一運,在兩脈之中走開,沈獨只覺得那一股蟄伏了多日的力量,終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雖與全盛之時相差還有些遠,可已經足夠舒坦。

這一刻,他只想仰天一聲長嘯,将近些日胸中凝着的郁結之氣,都舒散出去!

可到底不是在自己地盤上。

那嘴才一張開,又白眼一翻給合上了。

喊一聲爽爽?

這倒沒什麽要緊,可若是将天機禪院其他人招來,那就是找死了。

沈獨雖覺得自己即便是只有三分之一的實力,可有一定的自保之力,畢竟天機禪院不殺生。

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忍了,直接自床上一躍而下,便輕巧地落到了地面上,伸了個懶腰,推門走了出去。

這個時辰,那和尚還沒來。

昨夜又下過一場小雪,現在太陽出來,屋頂上的雪開始化,滴滴答答地順着屋檐向下淌水。

空氣裏彌漫着清潤的泥土香和微苦的藥香,翠竹搖曳,雞爪似的竹影縫隙裏,透出比雪更淨的天光。

沈獨輕巧地走下了臺階,擡頭往上這麽一看,忽然就覺得心裏很安靜,也很幹淨。

也許是因為傷勢已經見好,修為也回來不少,他一站竟然站了許久,且自己還沒察覺。

直到耳旁有遠遠的腳步聲傳來。

于是他轉頭看去,視野之中是一條上山去天機禪院的蜿蜒山道,低矮處有些蕭條味道,更高的地方則都是翠綠的、綴着雪的雪松,很是漂亮。

但沒有人。

至少現在還沒有人。

高手的五感,是遠超出常人的。

即便是很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也能聽見。

沈獨知道,是有人下來了。

這腳步聲與他這幾日以來總聽到的腳步聲一模一樣,不慌不忙,鎮定平靜,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僧人。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接着竟也沒回屋,幹脆坐在了竹舍那臺階上等着,目光也落在那山道的盡頭,閑閑地看着。

過了有一會兒,那腳步聲才漸漸近了。

山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道提着食盒的月白色身影,那僧袍淺淡的顏色在這滿山冬日的衰草色中,有一種格外的亮眼。

這還是沈獨第一次這麽看着他走過來。

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盡頭處有人在看自己,只提着那不大的食盒,從長滿青苔的山石上走過。

一路走得有些小心。

像是怕踩滑了,又像是怕傷着從山道上經過的其餘生靈。

就連被昨夜壓折、倒在道中的枝條,他都會停下來,彎腰将其扶起,立在一旁。

盡管隔得還遠,可沈獨竟已經能想見他的神态與動作。

那一雙漂亮極了堪比神佛的手,不會介意枝條上的冰雪,也不會介意莖葉上的泥水,更不會在意纏繞其上的荊棘,就這麽将其扶起,猶如為他搗藥、抄寫經文,甚至喂粥時候一般,輕輕地靠在一旁……

“嗤……”

忽地便輕笑了一聲,眉梢也挑了起來,染上幾分邪肆。沈獨也說不清這心裏忽然竄上來的不舒服到底是來自哪裏。

是因為這僧人半點不作假的慈悲?

還是因為他對任何人、任何事、任務存在都是一樣的慈悲,并不因人事的差別而有差別?

或者……

單純是因為他惡,他壞,所以見不得人好?

沈獨一下就有些不明白自己。

但他不是愛窮究根源的人,索性就這麽不明白地放着了。

人坐在臺階上,一腿擡高屈起,另一腿垂着平放下去,兩手手肘則都随着後仰的身子,撐在了地上。

——渾然一身要躺不躺的浪蕩。

僧人初時沒發現,等走近了才察覺到沈獨竟出來了。

一時間,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沈獨猜他應該是覺得外面天氣太冷,覺得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而不是覺得他此刻姿态不好看。

于是一笑:“今天帶什麽吃的來了?”

僧人照舊沉默。

面對着沈獨頗帶輕佻和調笑意味的詢問,他臉上神情都沒半點變化,只拎着食盒,打他身邊臺階上走過,似乎要進裏面去。

沈獨一把伸手,就拽住了他衣角。

“喂,我都坐外面了,還拿進去幹什麽?”

他懶洋洋地,就這麽半癱着仰頭睨他一眼,跟沒長骨頭似的,唇邊還噙着點似笑非笑的意味。

“外面吃。”

知道的清楚他是要吃飯,不知道的看了這樣子還不得想歪?

不過啞僧人肯定是不會想歪的。

他本就很高,這麽站着看沈獨的時候,很自然地垂眸,卻生不出半點藐視的味道來,反而像是佛祖的垂憫。

沈獨覺得這個角度的禿驢看上去也很迷人。

他不覺笑了一笑,但話裏已經帶上一點嘲諷的味道:“怎麽,一定得在裏面吃?”

僧人眸光閃爍了一下,似乎飽含着對這蒼生的慈悲,可真正細琢磨起來,又覺得太過平靜沒什麽波瀾,以至于有些許的涼意。

他沒走了。

腳步往後略略撤一步,便俯身将食盒放下。

盒蓋一開,熱騰騰的香氣便飄了出來。

今天竟然是小半只醬肘子,深色油潤的醬料将肘子染滿,底下卻是一圈吸滿了油的茄子,切成了片排着。

油都是肘子裏蒸出來的,茄子恰好吸油。

這道菜,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不是什麽大廚,怕做不出來。

沈獨先前那疑惑不由又冒了出來,看了片刻,便忽然擡首問道:“我是當真奇怪,這東西到底誰做的?你去哪裏買的,買完了回來還是熱的?難道早上買好了,帶回你們天機禪院的廚房熱了熱?”

“……”

僧人正将這醬肘子端出來,以方便将放在下方的米飯取出,一直都是垂首低眉,哪裏料到他忽然擡頭?

這一時間,兩人的距離忽然就很近。

眼對着眼,鼻對着鼻,唇……

也對着唇。

近得再湊上那麽一分,就會碰着。

僧人怔了片刻。

沈獨問完也忽然愣了一下。

僧人為什麽發怔他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意想不到;可他卻是着實被這忽然拉近的距離給吓了一跳,更是被他毫無瑕疵的長相給驚了三分……

尤其這一雙眼。

深邃的古井裏,或許是因為這片刻的怔然,起了一點隐約的波瀾。如同掉進去一片枯葉,蕩開寂靜的漣漪。

沈獨在裏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一張完美的皮囊,帶着點藏不住的邪氣,是旁人看不清、但他自己卻可一眼看出來的壞。

壞到骨子裏。

也許是覺得不很對,僧人微微擡高了自己的身子,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他卻一下挑眉,眯縫了眼。

心裏那惡意又一茬兒一茬兒韭菜似的冒出來,割都割不幹淨。沈獨忽然覺得牙很癢,想要一口咬上這僧人的喉嚨,當一條真正的“蛇”。

只可惜……

眼下這還是溫暖着他、也喂養着他的農夫。

還不是時候。

忍。

沈獨一下挂了滿臉的笑意,純善得要命,眼底帶了幾分疑惑:“怎麽了?”

僧人看他一眼,不說話。

退開後,照舊把碗筷都取出來放好,然後便要進屋抄寫經文。只是将擡步的時候,又被拽住了。

還是沈獨,還是剛才拽他衣角的手。

只是這一次,他拽的不是衣角,而是懸在他腰間一塊六寸長、兩指寬的淺褐色木牌。

修長蒼白的手指,輕輕一勾,就給拽下來了。

什麽花紋都沒有,就正面端端正正地刻了兩個規整的篆字——

不言。

“不言?”

沈獨翻看了一下,下意識以為這是令牌或者腰牌之類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于是手掌一翻,擡首問。

“你法號?”

十來天過去,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僧人的幫助,從傷勢的治療到日常的吃用,雖然打聽天機禪院的事情,甚至打聽那個見鬼的善哉,可從來沒問過僧人的法號。

平日裏稱呼,要麽和尚,要麽喂,甚至是……

禿驢。

咳,這和尚沒跟他翻臉,算是脾氣很好了。

現在這麽一問,當然顯得有些突兀。

僧人當然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一時沒應。

可也還不等他做出什麽回應,沈獨已經又自顧自把這木牌子給他挂回了腰間。

雖是練劍的手,可沒有半點多餘的繭皮。

修長又靈巧。

只輕輕的一擡一轉,木牌就已經好端端地挂上了。

沈獨是半點都沒往別的方向去想,只道:“不言不言,那就是不說話,這法號與你倒是相得益彰,蠻好的。”

“……”

僧人唇線微抿,看了腰間還在晃蕩的木牌一眼,嘴唇微微翕張,眸底也閃過什麽,似乎就要開口。

可末了又悄無聲息地閉上了。

這時候才擡頭的沈獨,自然半點沒察覺到這一點異狀,只盤腿坐在了盤碗前,将筷子朝肘子上一插,就給戳了起來。

他挑着看得最順眼的一塊肉,一口咬下來。

然後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側頭看還沒走開的僧人,笑着道:“對了,我一下想起來,昨天看你的經文,說什麽佛祖曾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你說我要是那鷹、要是那虎,你願割肉、願舍身嗎?”

“……”

久久的沉默。

僧人暫時沒回答,沈獨也就插着那塊肘子這麽看着他,仿佛一定要等到一個答案。

其實他覺得這和尚很逆來順受。

這十日來他覺得自己挺過分的,可這叫做“不言”的和尚,是半點反抗都沒有,該伺候的照舊伺候。

若不是自己确實不認識他,簡直要懷疑是自己養的一條狗了。

按着世俗的眼光來看,這絕對是個慈悲、憐憫的好和尚。

沈獨雖問了這話,可他覺得自己知道答案——

這和尚應該會回答願意。

所以此刻,僧人不說話,他也不追問,就等着他說出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

可沒想到……

在靜靜地、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注視他好半晌之後,那僧人竟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他問,佛祖曾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你說我要是那鷹、要是那虎,你願割肉、願舍身嗎?

他搖了搖頭。

這是……

不願?!

不願割肉,不願舍身,不願渡他。

沈獨叉着那塊肉,看愣了。

他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這和尚一個搖頭颠覆了自己對他所有的認知!

心裏面,竟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直到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這一頓飯,看那僧人将東西都收走又循着那一條舊路往山上走,他都還有些恍惚。

“佛祖能渡禿鷹與猛虎,這死禿驢,竟不願意渡我?!”

手裏那一根筷子沒放下,所以也沒被僧人收走。

沈獨漸漸回過味兒來,“啪”一聲就将這根筷子摔了下去,濺起零星碎泥之後,插在了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這年頭出家人都這麽橫,面子工夫都不敷衍了……”

這和尚,怕不是看出了他本性?

沈獨遠眺着那僧人離去的方向,再望望山頂那高高的天機禪院,眸底幽微的暗光閃爍,只透出一種隐藏極深的邪氣與危險。

牙關微微地咬緊,卻是一聲笑。

“不渡也罷……”

天機禪院,多的是和尚,要找個合意的還不容易?

正好今日修為也複了三分之一,他倒要去看看,此處到底是什麽底細。

正好,也探探那傳說中的三卷佛藏。

主意一打定,沈獨便運了一口氣,眼見着周遭沒人,便悄無聲息地循着那一條山道,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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