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隔壁老王與七郎
當夜,不知是否因為把糾結的事項一并說了,許西元一夜好眠。夢裏那名喚白素貞的大善女妖友情參與,在星空下她注視着她認真道:西元,你可要認清了,我不是你那些故事裏的白素貞。
她當然曉得她不是故事裏的白素貞。
故事裏的白素貞不會兇她,她會,故事裏的白素貞也不會撲倒她,她,興許是再不會了。
故事裏的白素貞逃不開被鎮雷峰塔的命運,但是她,沒有了許仙,沒有了累贅,還完前世的債,事了拂衣去。她自有廣闊天地,無窮生命,何須在凡間留戀。
能見到這樣無拘無束回歸真我的白素貞,許西元為之高興。
瞧,都要喜極而泣了。
睜開眼,天微亮,房內空氣的氣味有些古怪,像是雷雨過後,新鮮清新。
白素貞盤坐在床榻上,吸進最後一縷白煙,霍然睜眼,喜不勝收。昨晚她聽說那些故事,雖覺駭然,但不至于太當一回事,故事畢竟是故事,就像話本子一樣,都是人編造的,哪怕她是話本子的主角,她不是那寫話本子的人,寫話本子的人不是她,故事發展自然不同。她修煉了一千八百年,見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不會将這些事情放在心裏,但許西元提到法海,她記不得曾與此人有否過節,存有防備心總是好的。妖行世間,難免遇上些自以為替天行道鏟除妖精的人,要是道行高過她,終是不妥。無論人妖鬼魅仙佛道,一開始總是用實力為自己争取。
她破天荒修煉一夜,神清氣爽,功力竟有所進益。這還是她下凡一來頭一回在人間修煉,因對未知充滿危機感。自從和許仙在一起之後,為了隐瞞身份,她沒敢修煉,只偶爾點撥小青。做凡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要開店診治,要料理家事,盡管有小青幫忙,但許多事情還要她自己去做。許仙只管在外頭張羅、看診,孰不知,除此之外尚有許多事情。
直到許西元出現之後,她的事情才算少了。許西元用什麽阿拉伯數字算賬記賬,幹脆利落錯誤少,還提到什麽進銷存,便于了解藥材的采購和庫存。日常事務她會與不會都主動幫忙,不似許仙,嚴格遵循男主外女主內的人類法則。凡事還要以他為先,給他面子,說盡好話。
家務事消磨人志,妖精也未能免俗。
許西元來了之後,這方面都不成問題。她不需要講好話來滿足她的自尊心。與她一起很是輕松,大概是她那個時代的好處,沒有那些約束,連帶白素貞都覺得有個能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感覺很舒服,無需太多隐瞞,無需時刻圓謊。
盡管這人對她的所知皆出自于故事。
可這人目光澄澄,一如此刻。她正為自己的功力大增喜悅。不是懷疑,不是恐慌,而是真真實實的喜悅,哪怕此人尤帶三分悵然。
“夢噩?”
“美夢。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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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貞心中一澀,“故事裏的白素貞?”
許西元一愣,随即笑說:“眼前的白素貞。”
這笑容讓白素貞酸楚,她不想看她,又不得不看她,“你可別看錯了人。你眼前的白素貞是妖,不是故事裏那個盡善盡美的人。漢文......許仙,可就是被我現了原形吓死的。”
就差沒有問許西元,你怕不怕。
許西元輕笑出聲,“我倒是覺得你比故事裏可愛許多。”
發自肺腑,格外真誠。白素貞羞而不語,旋即又想到許西元愛美的本性。
白素貞此人正如她的名字,素心、貞情,正正經經,嚴謹認真,平時并不愛與人調笑。加之古今有別,現代人脫口而出的贊美恭維玩笑,哪怕無關風月,在古人那裏都是輕佻的表現。許西元以為她不喜歡自己這樣說,忙解釋道:“啊,不要在意,你說的我都記得。那樣的事情不可再有,我要與你保持距離。你放心,我打不過你。之前只是魂身分離難以控制,以後不會了。”
只是難以控制。白素貞默然。哪怕那晚情事非她所願,但任誰聽到只是魂身分離難以控制這種話,都不會高興。言下之意倒像是她用的身體千肯萬肯,她自己諸多不願似的。
也不知是誰,聽自己說再不可如此的時候那不高興的表情,還天天和她賭氣。她以為自己所能見到的只是許仙的軀殼麽。不,她每日所見的是許西元。魂魄遠比她所用的軀殼更為真實。
無論如何,白素貞終究是要離開的。想到自己的那個夢,許西元默不作聲,好一會兒才道:“過幾個月把孩子生下來,你也就功成身退,求得圓滿了。”不知說與誰聽。
白素貞動動嘴,沒問出那句“那你呢”。
明明她是笑着的,可自己怎都笑不出來。只想着要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全然忘記了自己功力大增加的喜事。
酉時,許西元與白素貞對完帳伸了個懶腰,小二黑做店中最後的整理,保安堂正準備打烊。一位年輕郎君幾步跳到臺階上,扶着門問道:“許大夫,許大夫可在?”
“不知郎君有何貴幹?”許西元到門口相迎,眼前一亮。那郎君,頭戴玉冠,着白色衣衫,上有鳥紋金線暗花,腰間還系着一柄劍。整個人豐神俊逸,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年輕郎君行個叉手禮,道他是巷口吳宅七郎,受對門王宅娘子所托,為其夫尋一大夫。“王家嫂子未說明王大郎所犯何疾,依在下所見,她面如土色,王大郎怕是惡疾。還請許大夫過府一斷。”
許西元道一聲好,命小二黑取藥箱,打算走一趟。白素貞走過來,讓小二黑與許西元同去。
許西元待要說小二黑要幫忙打烊。白素貞橫她一眼,眼波中含着春風一般的溫柔:“這些事我和小青都會做,你且去看診。有事可遣小二黑回報。”
許西元點頭應了,走到門口回頭張望,白素貞嘴角微勾,似是在笑她,她心裏頭像是被那似有若無的笑撩撥了一下,忙轉過頭不再去看。
吳七郎在前引路,許西元與小二黑跟在後面,三人匆匆趕到王宅。
王氏接待他們的是泣不成聲。
這樣的哭法,多半說明那要求醫的人已經咽了氣。
踏進王宅,小二黑警覺,小聲在許西元耳邊說:這裏有些不對勁。
許西元夜輕聲對他說,若是遭遇變故,不要管她,先逃回家找娘子與小青。
一直走到裏屋,小二黑才點頭答應了,許西元失笑。
這小二黑是在猶豫掙紮要不要按照她說的做嗎?
裏屋內,王大郎被擺在榻上,沒有出的氣,也沒有入的氣,整個房間裏彌漫着一股子血腥味。
吳七郎低聲道了一句小心,當是警示。
待走近看,王大郎胸口一個碗大的洞,內裏空空,心髒似是被人生生挖走了。
小二黑吓得藥箱險些脫手,他不過是個吃素的山魈,哪裏會常見這等生猛血腥的場景。
吳七郎與許西元小吃一驚後,看向垂泣的王氏。
吳七郎皺眉問道:“王家嫂子,這是何意?”
王氏顫聲道:“官人他當是還有救的。是不是?許大夫。”目中悲切不似作僞。
可誰能保證不是個精神分裂呢?這種人電影裏太多。經不得刺激。
許西元沉聲道:“大郎遭此變故,遇上仙人約莫還是有救的。不過,王娘子請恕在下一介凡人,回天乏術。救尊夫,非是我這等凡人可為。”
王氏哀嚎不已。
忽然刮起一陣陰風,許西元手臂上一陣雞皮疙瘩,一個美人款款走來,未語先笑,“姐姐,你那官人見色起意,死了都是活該,哭她做甚。”
“你這個妖物!”王氏聽到這個聲音,渾身一震,指着美人罵道:“都是你害我夫郎性命。我要與你拼了。”她沖到美人面前,就要與她拼命,美人兒咯咯笑着,轉一個身,王氏才要跌倒,又被美人扶住。“姐姐怎的這般不小心。”
王氏拿她無法,求助吳七郎與許西元。“這妖物害我夫郎,求兩人高義,助我一助。”
許西元默默翻了個白眼,簡直要冷笑出聲。這美人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十之七八不是人,他們拿什麽高義,憑什麽高義?王氏是死了丈夫還想拉兩個墊背的?
吳七郎掃了一臉事不關已的許西元一眼,躊躇道:“這……貴府內宅之事,我等外男不便插手。嫂子自去報官便是。如今大郎身死,許大夫無能為力,這身後事若有在下力所能及的,一定為嫂子效犬馬之勞。”
“正是,正是。”許西元接他話茬,幫腔道:“夜了,兩位娘子有話慢談,我等先告辭了。”
“她不是人,她是惡鬼!”王氏厲聲道。想是怕吳七郎與許西元不信,王氏又講美人來歷盡數。
這美人是十日前王大郎晚歸時悄悄帶回來藏在院中的俏娘子,若非王氏發現端倪,王大郎還要瞞着他。王大郎只道這娘子是富人家的小老婆,離家出走。他救人心切,便安置此女在家中。王氏怎會盡信他的話。後一日見那娘子,發現她年紀尚幼楚楚可憐,便勸王大郎将她送走。王大郎不予理會。
今日晨間,王大郎陪同伴去穹窿山尋道,道士見他身上盡是邪氣,說他受迷惑至深,離死期不遠。王大郎當時不信,回家不安,與王氏一說後,又發現那娘子所居之處門戶緊閉,他偷偷窺視,發現一惡鬼,吓得要命,讓王氏在家裏穩住惡鬼,自己上穹隆山找道士,道士不忍傷惡鬼性命,給了王大郎一道符。王大郎把符貼在內室門口。
“誰知這惡鬼,說大郎背棄誓言,竟把他的心挖了出來。”
之後她便求路過門口的吳七郎去找大夫。
“姐姐真是的,你官人口口聲聲心在我處,我便依他所言,讓他的心真的在我處,有何不妥。”美人說的理所當然。
這話若落在旁人耳中,不吓得三魂出竅,也會怒斥王氏和美人得了失心瘋,胡言亂語。誰知吳七郎和許大夫主仆均是無動于衷。
許西元差點就要點頭表示贊同了。
吳七郎蹙起他好看的劍眉,歉然道:“萬事自有因果,大郎之事,嫂子還請節哀。夜了,我先送許大夫回去。”
“你們竟然見死不救。許大夫,你……!”王氏怒喝,以她所見,坦誠事實之後,這兩人總該要幫一幫她,哪怕只是替她上穹窿山找道士都足以安慰。誰知這吳七郎竟理所當然的提到因果,言下之意,怕是指她官人活該。
被點了名,許西元只好作揖道:“醫者醫病不醫命。娘子請節哀。”
美人又笑了,“姐姐,你看,這兩位具是有識之士呢。”
“許大夫,你就不怕你見死不救的名聲傳出去?”情急之下,王氏已口不擇言。
小二黑嘀咕一句:“我們家官人是大夫,怎麽救得了死人,打得了惡鬼。再說了,凡事都有代價,你色迷心竅,怨不得別人真取了心竅呀。娘子累我們白跑一趟沒給診金不算,還要誣陷我們,豈不是比惡鬼還不如。”
許西元簡直要給他點贊:“瞎說什麽大實話。這位娘子,貴府上下不乏小厮,随便遣人上山找道士不是難事,為何要難為我等?莫不是這位娘子以為,這位帥……咳咳,這位吳七郎或是我有殺鬼之法?我自問無此能耐。就算有,這等事情我亦管不了。既然尊夫對這位美人心心念念,而今真可謂心想事成,求仁得仁了。你若以此要挾我,不好意思,我還真不怕。”
美人多看她幾眼,露出極為誘惑的笑容,道:“有意思,幾時凡人也有這等不顧虛名之人。許大夫,奴記得你了。夜深了,你們且會吧,奴要與姐姐好生處理官人的身後事呢。”
無論王氏如何怒罵,吳七郎與許西元主仆皆不曾回頭。吳七郎一路将許西元送到保安堂門口,深深作揖道:“今日之事,連累許大夫了。若那惡鬼纏你,請派人至巷口吳宅。”
許西元灑脫一笑,“不妨事,想那惡鬼美人是講道理的,我可沒那色心和色膽。”
吳七郎也笑,“不曾想,蘇州城竟有許大夫這般潇灑大膽之人,換作旁人,今日不是大驚小怪便是要妄為了。”
“吳七郎不也淡然相對?”許西元眯起眼,她有所恃,那吳七郎呢?
吳七郎坦誠道:“許大夫有所不知,我吳家母族是狐女,尋常多有狐族親戚來往,自然見怪不怪。家母常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因果循環,又豈是偶然。故而我吳家子弟從不輕易介入旁人的因果。”
不曾想吳七郎會說出這麽一番話,許西元錯愕,“難怪七郎如此卓爾不凡。”
吳七郎微愣,哈哈一笑,“許大夫真是非常人。來日尋你一道喝酒如何?”
“甚好。”吳七郎為人灑脫,許西元樂意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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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