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世事難料

“恭喜娘子, 賀喜娘子, 誕下一名小郎君, 眉清目秀, 和大官人長得真像,将來一定個俊郎君, 能光耀你許家門楣。”剛經歷過如死一般的生産,白素貞虛弱地倚在榻上, 濕漉漉的頭發搭在臉上, 她沒力氣撥開, 身邊是抱着孩子的小青和賀喜聲連連的穩婆。

接生完畢道了喜,穩婆洗淨手, 去外頭領錢。

白素貞努眼看她的兒子:“小青, 給我看看孩子。”

小青沒有把孩子給她,反而移開幾步道,“姐姐, 你別看了,這是你的債, 看多了你會心軟。”

“小青, 你胡說什麽。這是我和官人的孩子。”

“官人, 什麽官人,只有仇人,姐姐你忘了,許仙早已魂歸地府,你搭上性命去救他, 他卻恨你是蛇精。”

啊,是,她怎麽會忘了,早在端午她剛懷胎那會兒,就已和孩子的父親恩斷義絕。可之後陪在她身邊的是誰?

模模糊糊的影子,似是許仙的樣貌。在她的耳畔吻她,拉她的手,抱她。

如果不是許仙,那是誰?

不,不是許仙,那人是個女子。想到她的時候,甜而憂傷,面容上抑制不住歡喜,卻又想哭。

會是誰?

“小青,你要去哪?”白素貞頭痛欲裂,似乎丢失了極為重要的記憶,此刻應當有個人陪伴着她,不該如此。餘光見到小青正欲啓門而出,忙叫住她。

小青拍拍孩子,說道:“給許仙的姐姐啊,這是他們許家的孩子,自然給她。難道你還想帶着孩子回青城山修煉不成。姐姐,你的塵緣已盡。”

“不,小青,你讓我看一眼孩子,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我是她的母親。你讓我抱抱他。”

“姐姐,看與不看你都是要放手的。你既已決定回山修煉,何必添此煩惱。”

“小青,你給她看了又何妨,不看,她終究割舍不下,道別也需要一個儀式。”一個清秀的女子推門而入,發飾古怪,不似時人打扮。她一身外出的打扮,身上還赴着一個背囊。女子從小青手裏接過孩子,遞到白素貞懷中。“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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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貞看一眼剛出生的孩子,抱着,哄着,眼睛卻看向那清秀女子,名字呼之欲出,她覺得她們應該極為親密,她曉得她耳後有一粒小痣,可為什麽,她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方才你在哪裏?”她望着她的眼睛,眼淚忽如珠串一般落下。“你說過無論怎樣,你都會陪着我,不離開我。現下你欲去往何處?”

“連你都要走了,我還留着做什麽?你不是早已決定,生好孩子就和小青一起回山中修行。”

“你要去何處?可是要去那狐貍窩?”

女子笑容極淡,道:“天下之大,總會有我容身之處。興許,找法海出家也無不可。”

不想她走卻說不出挽留的話,白素貞只懂看着她搖頭,雙眼盡是哀求。

“何必呢。”她說,原先燦若朝霞的臉上顯出倦容,“你都不記得我是誰,又何必在意我的去留。”

“我記得,我記得你是誰。”淚眼中,她見到她諷刺一笑。

“那麽我是誰?”

“你是……你是……”那個名字就在嘴邊徘徊,可怎麽都叫不出來。

“不要為難自己,白素貞,你要曉得,并不是我要離開你,而是你早就想好了離開我。就這樣吧,有緣再見,或,永不再見。”說完,那女子大步走出房門。

“西元!”白素貞終于喊出這個名字,然而叫西元的女子沒有回頭。

“西元,西元!”

白素貞猛然睜開眼,入目的是竹青色的幔帳,一摸臉頰,滿是淚水,她按着劇烈跳動的心,氣喘連連。慶幸方才經歷的只是夢境,可真實的倒像是幾個月之後會經歷的那一幕。

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屋外拉開,翠綠色的裙擺,曳曳生姿,是小青聽到她的喚聲。“西元今兒被吳七郎拖去虎丘游玩,你不記得了?”

白素貞的臉色不好,額頭上香汗淋漓,小青取了想給她擦,白素貞接過,自己擦了起來。

“姐姐,可是做了噩夢?”

白素貞點頭,躺了回去,一手仍按在胸口。

“怎麽,夢見你的心肝寶貝被狐貍精抓了不曾?”

“我夢到……她,她走了,我才生下孩子,她就要走了。”

小青嘆息,倒了杯水給她,坐到她的身邊,又重重嘆了口氣,“姐姐。”白素貞情思困頓,她不願見到。她覺得一定是觀音菩薩老糊塗,否則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給白素貞指一條黑路。報恩是黑道,随心亦是黑道。修行本就是為了戒棄塵念,降伏□□之心,怎可以順心而為呢。

“小青,你有話直說。”

“姐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對那許西元情根深種。你待她,比待許仙還要上心一些。”

“這……有這種事?”白素貞難以置信,她與許仙是正經拜過堂的夫妻,又是恩人,對他好是應該的。而西元,怎麽說她都覺得自己對許西元不夠好。

“哎,姐姐,你何須擔憂許西元,她本身就是個大大的狐貍精,把你迷得暈頭轉向且不說,還和一群狐貍精物以類聚。”

白素貞被她的說法逗笑了,“你呀,這張嘴巴真像刀。”

小青巴不得自己的嘴巴像刀呢,說幾句就能把許西元給剁碎。

“西元幾時回來?我記得她說要回來吃夜飯。”

小青嘟囔道:“明明都記得,還問個什麽。”

“小青,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她和一群妖妖怪怪的在一起,不知有多快活,說不定呀有什麽女妖精纏上她,就不要你操心了。”

白素貞心說不可能,嘴上吩咐小青:“你快去備些綠豆雪涼水,不要像外頭那般甜,待會兒西元回來可以用,今兒天熱,不要叫她用多了。”

“是是是,哎,我真是丫頭命。”

“小青,我身子困乏,否則定然是自己做的。”

“是是是,姐姐,你好生歇着吧,我來替你照顧你的心肝寶貝。”小青心裏補了一句,反正也沒多少時日了。就算許西元真是白素貞的心肝寶貝,白素貞也沒想要放棄修行,光憑這一點就已足夠。

小青這話說來無心,卻不想一語成谶,許西元這會兒真給一個妖精給纏住了,不過不是女妖精,而是男妖精。

今日烈日當頭,驕陽似火,許西元本不打算出門,她難得有一日休息,能在家裏歇口氣和白素貞一起聊天喝茶。這些時日以來,她對白素貞的喜愛日漸深厚,此時此地的白素貞遠比她在故事書裏看到的更為迷人。縱然時不時會因注定分離而産生些懊喪的想法浮上心頭,但是歡喜之意仍源源不斷地冒将出來。

奈何今次吳昀邀她去虎丘探古訪幽,同行的除了花妖木怪不會出現官家子弟。她如何拒絕得了出口成詩,對風物典故如數家珍的吳七郎?

纏上她的,是青城山上的竹妖——和許仙同款文質彬彬斯文秀氣美少年。許仙的賣相甜過他二分,但他比許仙更俊俏,多一股清逸之氣,想來和他的本體有關。

竹妖叫作葉卿,按照當時的稱呼方式,這名字叫起來有些親熱,乍一聽又似蛇妖,畢竟有毒蛇名曰竹葉青。

葉卿待許西元極為親善,見她怕熱怕曬,好幾次施展小法術挪來樹葉給她遮蔭,還取來竹中之水予她解渴。其他幾個妖精都笑葉卿對許西元一見如故,吳九娘笑得尤為促狹,好幾次将葉卿推至許西元身邊。這般嬉鬧許西元毫不在意,她愛竹之清幽,只當葉卿是根竹子杵在邊上。

葉卿與她走近,見她腰中綴着草葉紋香囊,便要伸手來取,許西元不動聲色地避讓開來。

“許三郎,你這香囊別致,可願與我一換?”說罷,葉卿摘下自己以金絲線縫制的香囊。時下裏男子彼此交換香囊也算是一樁風//情//事。

誰知,許西元取下香囊,非但沒與他交換,反而塞進懷裏,好生藏好。“此物是我家娘子所贈,不便交換,還望葉郎君海涵。”她說得客氣,心裏卻給這葉卿畫了個叉叉。她可以不計較葉卿總是用探究的眼神看她,仿佛是想要确認什麽似的。可他做啥不好,居然敢垂涎白素貞親手做的香囊,莫說是交換,就算是給個千金……不不不,給千金的話,她大概才會考慮一下。

葉卿也不着惱,反而笑說這香囊手工極佳,改日要上門向許夫人讨教針線活。

許西元應了下來。

她答應得如此爽快,葉卿怪道:“三郎不覺得男子做針線有違倫常?”

“喜歡就好,我覺得男子很适合做針線活。”

許西元心道,妖精化成人形滿街跑都不有違倫常,男子做針線違個什麽鬼倫常,比起來還是他向白素貞讨教針線活更叫人疑心。

趁着葉卿看試劍臺不黏在身邊的時候,許西元偷偷問吳昀,這葉卿是不是有龍陽之好。

吳昀反問道:“西元覺得不妥?”

許西元聳肩道:“并無不妥,他喜歡就好。”兩眼一轉,想到法海。法海既然喜歡許仙的肉身,想必也會喜歡葉卿這一款吧。

吳九娘在近處留心偷聽他倆說話,世人不像他們妖精,總以男女相合為先,是以她有些好奇女心男身的許西元會否對送上門的葉卿有興趣。

吳昀道:“西元若有興趣也可一試。”

許西元一怔:“試什麽?”

“男人啊。”吳九娘插嘴道。

“……好主意,若得我家娘子許可,何妨一試。”

“哧,西元,那是不是說你另找妓人陪侍也得得你家娘子許可?”

“那自然是。”提到娘子,許西元就掩不住笑意,揉揉鼻子。她一手捧着茉莉花和白蘭花一道紮的花球,斜挎的布袋裏裝着幾個泥塑小人——方才攤子上,她一眼就瞧中了四個小人,神态和白素貞、小二黑、小青與她均有幾分近似。

吳昀和吳九娘交換一個眼色,都覺得東璜離間夫妻感情這檔子事任重道遠。

吳九娘輕笑道:“西元,那一日你來,可曾見了東璜?你覺得她之美貌,比你家娘子如何?”

提到東璜,清冽的面容便在腦海中出現,她身上有一種凡間難見的出塵之氣。她待她算不得友好,但是卻很難叫她起惡感。許西元道:“春花秋月,各有不同。但是,若将兩人同時置于人海,我眼中只有我家娘子一人,我心中亦是。”這話未必能在白素貞面前選宣諸于口,但在旁人面前,她毫不吝啬。東璜固然美貌,但有一種淩人的冷清,不似娘子,溫婉娴雅又妩媚入骨。“九娘,這東璜到底是你家何人,我本以為她是你們的母親,見了真人又覺得像是景行的妻子……”

吳昀面孔小小抽搐,這許西元是要害死她,若是東璜聽到了……

吳九娘笑說:“你就當……她是我家祖宗。”

許西元點點頭,東璜的架勢何止像祖宗,簡直就像老祖宗。“她似乎對我不滿,我不曉得哪裏得罪了她。你們回去待我賠個不是,還請祖宗她老人家多多包涵。”

吳昀道:“東璜她不會與你計較,且放寬心。”要是回去真提到許西元賠不是,那一位怕是又要發一通邪火呢。

葉卿看罷試劍石,回到許西元左近。

吳九娘睨着他,別有深意地說道:“葉卿,人家許三郎伉俪情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勾走的。”

葉卿鳳眼微阖,露出幽深暗藏的眸光,一抖袖子,正經道:“九娘可知世事難料?”

作者有話要說: 西元:賊惦記我沒關系,惦記我家娘子的香囊萬萬不行

白:你最近被賊惦記的是不是有些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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