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中秋的夜

中秋佳節, 家家戶戶裏外忙活, 一路回去除卻吃食鋪子、日用鋪子, 許多鋪子都關張了。此時已近黃昏, 暑氣漸散,街道兩旁是日常的市井生活, 偶有嘈雜卻叫置身于此的人感覺安心,不知是否長毛動物刺激催産素這一神經遞質的分泌, 因無法投靠許仙姐姐而煩躁的許西元此刻寧靜安逸。

再過一會兒, 天色漸暗, 河道、街市兩旁會掌起燈,不少人家亦會挂上久備的彩燈。一年三節, 端午、中秋、春節。只有在沒有雙休, 沒有西方假日的古代才會見識到這三個節日對于老百姓的重要性。中秋亦是一年一次錢塘觀潮的日子,觀潮有風險,随時會送命。對于臨安陪都蘇州城的老百姓除了跋涉去錢塘觀潮作死, 賞月、拜月、放燈必不可少,富有富過法, 窮有窮折騰, 再窮也窮不了中秋。

整個蘇州城沉浸在愉快祥和的節日氣氛裏。

陶掌櫃和張甲昨日就已領了中秋福利, 今天在家過節。晚上,小青會燒一桌好菜,招待孤身在蘇州的葉卿和吳九娘。

每逢佳節倍思親,來到南宋的時日不長不短,發生了許多事情, 每天都忙碌地沒空思鄉。可今兒是一個團圓的日子,明月千裏無法寄托相思,叫人如何能不思念父母。

許西元的肉身應當還在金山寺白龍洞附近,不知被人發現之後會是何等光景,父母聽聞此訊又是如何傷心。若是身在異鄉,還能以共見一輪圓月聊以寄慰,而她與父母朋友相隔的何止是空間。

他們在同一根時間線上,除非能逆轉時空,否則當是永遠無法見到了。許西元想,她也許可以埋些石板、書信在某處,随着考古發現,父母或許會在新聞裏看到她想說的話。要是她留下英語、阿拉伯數字、簡體字,那時的人們發現這些以後,會否由此推論此時已與西方世界建立貿易往來?那可真是亂了套了。

說起來,此時是紹興十二年,歐洲當是神聖羅馬帝國時代。若她寫一部類似《推背圖》、《諸世紀》的預言書,似是而非地講一些後世發生的事,會否成就一代神棍西元?還是會被人當作妖人燒死?

她胡思亂想,臉色神情變幻莫測,孰不知”銀狐”正瞪着眼睛看她,許是在想,這人怎的這般滑稽,諸般心情皆呈于面上。

回到家中,許西元先為”銀狐”檢查傷口,似是受到重物襲擊,又有利器劃傷,簡單做了清潔處理,敷上傷藥,包紮妥當。她處理傷口時專注認真,又與那”銀狐”叨叨絮語,不想白素貞立在門口看她,聽她說到要”銀狐”變成妖精報恩,多給點金銀即可,除非實在歡喜萬不要搭上自己,不覺好笑,好笑之餘想到許仙難免多一分惆悵。

聞到熟悉的香味,許西元這才發現白素貞,回首笑着叫了聲娘子,剛好看到白素貞眉宇間還未及收攏的悵然,低聲問道:“怎麽了?”

白素貞走到她的身邊,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沒有去摸桌上這只明顯警惕的小東西,“無事。西元,這玄狐是何處來的?”

“玄狐?這不是一只狗嗎?”既然白素貞說無事,就當作無事好了。許西元眨眨眼,摸幾下”銀狐”的順毛,摸摸它的下巴。明明是只狗嘛,也不知玄在何處。

“狗……?”白素貞失笑,這哪裏像只狗。

還未解釋,小青聽到她的笑聲,聞笑而至。“許西元,都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你定是狐貍精吧,否則怎的隔三差五招回來一些狐貍?”

“都說了這是狗,狗狗狗。有一種狗,叫銀狐,是日本……扶桑那邊的犬種。”最近碰到的狐貍數量都超過有生之年的總數了,許西元堅決不願相信這是一只狐貍。要知道在現代,她也只有去新疆的時候見到過一次灰騰騰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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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狐貍身上有味道,她湊到”銀狐”身前,左聞右聞。這大概是她聞過的最幹淨的狗了,除了藥味和混雜在藥味裏的花香,沒有其他傳說中狐貍該有的騷氣,連多日不洗澡的那種狗味都沒有。

“銀狐”不喜她如此靠近,掙着腦袋往一旁躲了一躲。

一般而言,狗不愛洗澡,又是個沒有主人的狗,正常情況下不該這麽幹淨。

許西元想一想,和”銀狐”商量道:“狐貍和狗的叫聲應該不同?為了确定你到底是啥,要麽叫一聲我聽聽?”

“銀狐”嫌棄地別轉身,躲到白素貞邊上,一點都不想理她。

“娘子娘子,這狗一定是啞了,你看它都不叫。”

白素貞笑着不說話。

小青也笑:“許西元,你怎麽就不信呢?待會兒吳九娘來了,你且去問她。”

不是不信,是壓根不願意信。許西元瞅着”銀狐”面色泛青,要是這小家夥真是狐貍,會不會也是只狐妖?該不會是東璜變的吧!

不不不,東璜那麽高冷,哪怕被雷劈過顯了原型約莫也是那麽高冷,全然不會有這 “銀狐”一根毛那麽可愛。

“要問我何事?”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吳九娘笑盈盈地提着兩壺醉八仙,慢悠悠從半開的門口走了進來。

小青迎上去接過酒,指着已然躲在許西元懷裏的“銀狐”道:“許西元說那是只銀狐犬。”

“銀狐犬?”吳九娘還沒聽說過這種犬,她同白素貞打過招呼,走近一看,那埋首許西元懷中的“銀狐犬”不願正眼看她,只能看到一身灰色發亮的皮毛,不禁笑了起來。“西元喜歡叫她犬,那便是犬,有什麽打緊。”

許西元哼了一聲,這話的意思很明顯,狐貍精已經确定這只銀狐不是犬,是狐。她老沒意思地把狐貍塞給吳九娘,問道:“你要不要把它帶回去養?”

吳九娘笑眯眯地捋着狐貍毛,自從化作人形之後,鮮少有這種捋毛的機會,更別說還手感極佳。“要不要我把你帶回去養呢?”她問狐貍。

狐貍白她一眼。

吳九娘笑說:“一山哪裏容二狐,她不願我養她。西元,你在哪裏撿到這個寶?”

“一群破孩子要打它,它忽然竄到我身上。”

“哦~~投懷送抱,英雄救美。”吳九娘點點狐貍鼻子,狐貍露出尖牙。

“你小心些抱,它腿受傷了,不曉得是破孩子打的還是和那個天天拿腦袋去撞鐘的空行賊禿有關。”洗幹淨手,回來見那吳九娘摸狐貍毛摸得不亦樂乎,許西元提醒道。

“我看啊,多半是饞嘴偷東西吃被打的。”

“偷雞嗎?”

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吳九娘笑得前仰後合。

“我總覺得你在笑一些我應該知道但不知道的事情。”直覺吳九娘不是第一次見這狐貍,或許她認得狐貍的主人,或許她認得狐貍本身。“娘子說它是玄狐,你不如幫我問問它是什麽狐貍,順便再問問它叫啥。”

“許夫人見多識廣,怎會看錯。至于她叫什麽嘛……”吳九娘笑問狐貍,“你叫什麽?”

狐貍許是知道這同類的惡劣秉性,實在懶得理她。

吳九娘道:“她說她叫青檀。”

許西元沒好氣道:“她說……你在逗我嘛,她根本沒開口。”

“不信便算,你自己問她。”

“罷了罷了,你說她叫青檀就是青檀,真是不懂你們狐貍精。”

“你才是狐貍精。”

兩人不停鬥嘴,過一會兒葉卿也到了。小青将做好的菜一一端上桌子,許西元讓白素貞坐好,又叫小二黑幫忙擺碗筷。

小青做的菜色香味俱佳,又有吳九娘帶來的好酒,葉卿帶來的瓜果,一餐飯吃得其樂融融。許西元特地給那號稱叫青檀的狐貍夾了一碗飯菜,天曉得這是哪路狐大仙,先好吃好喝供着,還給她倒了一小碗醉八仙放在邊上。

葉卿對她把狐貍當人對待的舉動稍稍有些詫異,其他幾人則見怪不怪,覺得本該如此。

到散席時,賓主盡歡。

本說好了要去水邊放燈,誰曉得許西元喝得有些醉,白素貞不放心她晃悠悠地去河邊,命她在家歇着,她身子不便懶得出門,便在家陪她。小青與吳九娘帶着小二黑玩耍,葉卿不好做夫妻二人的電燈泡強留不走,也就此告辭。

一時間,整個保安堂裏只剩下許西元與白素貞兩人——如果不算蜷在床腳那只同樣醉醺醺的狐貍青檀的話。

許西元枕着白素貞的胳膊,鼻間皆是浴後的芬芳,她整個人懶洋洋軟趴趴的,像随時随地會化成一灘泥,時不時哼哼兩句,“娘子娘子。”

白素貞輕輕應着她,像哄一個孩子。

“娘子,有沒有覺得好生安靜?”

“嗯?”

“只有我們倆,好像還是頭一回。”

白素貞側着身,半眯着眼,輕笑道:“你忘了你帶回來的狐貍?”

狐貍睜着迷離的眼,感覺受到了嫌棄,但是她仍舊趴着不想挪動。

輕咬白素貞的下巴,許西元道:“在她沒變成人之前,不算人。”

“老實些,那聚魂湯的藥效仍在呢。”

“我還不夠老實麽?”摸到白素貞搭在她腰間的手,手指頭虛虛摩挲,在手上劃着小圈圈,不時纏着,繞着,勾着。

白素貞給她摸得心癢,嗔道:“別鬧。”

“娘子,我今天想家了。”感覺到溫暖的嘴唇貼上自己臉,許西元又道,“還想你了。”

“西元,我就在這裏。”白素貞将她抱得緊些,讓她整個人都在自己的懷裏。

“唔,我從沒想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進入另一個人的生命。在我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時候,從未那麽喜歡過誰,也從沒和誰在一起過。有時我會想,如果沒有很喜歡的人,一個人也可以這樣生活,沒有什麽大不了。當然有時候,有時候也會希望能參與到某個人的生命裏。不過這種事情,誰說得清楚呢。可是我遇見了你,娘子,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慶幸,這個人是你。無論我們能在一起多久,我都覺得幸運。”

許西元說這話時沒有傷感,沒有不甘,她切切實實地是在感激。當第一縷夕陽的光落到她臉上時,她就覺得這光照到她心裏某一處柔軟,那裏有一個名字叫白素貞,是個女妖。而她和這個女妖有糾纏至深的生命片段。

“西元……”抱着她,聽她訴說她的感恩,她的衷情,白素貞的心溫柔地足以滴出水,可一想到自己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她,永遠地離開她,她便覺得一千個一萬個愧疚。

可是她不能留。

她想過的,想過放棄自己的修行,伴着這個人短暫的一生;她想過等她生完孩子之後,帶她尋訪仙山,去找一具她更喜歡的軀殼;她想過帶她去找九尾狐轉變時空讓她回去,無論對方提什麽要求,只要她能做到,她都可以去做。

她想過的,這一切她都想過。

“西元,你可知道,無論我修行再高,終究是妖,人妖不能相親。當初我受觀音大士的指點下凡報恩,北極真武大帝曾賜我仙丹一粒,使我全身毒素全消。真武大帝怕我戀棧紅塵,修行盡棄,命我在他面前發誓,報恩後若不回去修行,便會死于雷霆之下,葬于山峰之中。倘若只是因此,我寧可死了,也想與你多待一日。可是真武大帝覺得那還不夠,他道,若是我堕入塵劫,我所眷戀之人亦會不得善終,故而,我不能。”

“我明白。我也沒想過要你放棄修行。這是你的道,你一直要走的路,沒有為了別人放棄的道理。金風玉露一相逢,更勝卻人間無數,長久固然好,可若長久不了,就拿這話來安慰一下自己,至少曾經擁有,是不是?再說我魂不魂人不人的,也不知是誰惡作劇弄的,不像是能長久……”

“滿嘴胡言。”白素貞打斷她,越說越不像話。

許西元微微仰頭,看她漾着柔情的眼睛,“那你就來堵住我的嘴,叫我不要胡說八道。”

白素貞從善如流,堵住她的嘴,叫她只能用鼻子發聲,旁的一句都不說出來。

兩人親吻得渾然忘我,也忘了床腳那只尴尬地只能裝死的狐貍。

作者有話要說: 青檀:我不在我不在我不在,我什麽都沒看到……

講述冰山宗主遭遇采花女賊,糾糾葛葛,吵吵鬧鬧,卿卿我我的故事,歡迎各種收藏點評,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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