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心如明鏡

橋邊小酒肆, 只三兩桌閑散人, 老頭兒熱情殷切, 油燈昏昏黃黃, 葉卿與許西元相對而坐。許西元抿一口酒,這酒比自己盲目找到的酒好喝多了。

妖精似乎天生就有一種能尋到好吃好喝的本事, 不知是否因其生命漫長,所能挑剔、選擇、見識的更多, 故而對衣食用度格外要求, 比如吳七郎。若非他直言相告, 誰都會以為他是臨安皇城裏的大家子弟。

妖氣全無。

如果妖氣指的不是通達放縱的性情。

許西元更喜歡與妖結交,正是因為她所認識的妖, 各個有着自己長遠的目标, 不像周遭的那些普通人,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人生本無意義, 若只為生存而奔忙難免可悲,然而這并不是平頭百姓可以控制和改變的。身處這樣時代, 人可以改變自身命運的途徑很少。

不過, 許西元不怎麽喜歡眼前這個竹妖。哪怕他穿得山青水綠, 潇灑文雅,再怎麽貌若潘安都掩不住他的竹葉青的本質。有這麽個厭惡心思,不光是因為他想利用她接近白素貞,也不僅僅為着他對她的審視,對她妻子的不良企圖。許西元願意承認, 她看到葉卿難免會想到白素貞過去她無法參與的人生和白素貞将來她亦無法參與的人生。

他的存在似是在提醒着許西元,她的渺小和無力。

許西元時常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就好像她會告訴自己,此刻與白素貞在一起的是自己,白素貞歡喜的是自己。造物主創造種族的時候,給了人最好的屬性短命,也給了人弱雞的設定,想一想那些花妖木怪要歷經多少年才能修成人身。但有時候,還是會有些心理不平衡。

人,人就想占盡天下所有的好。

“西元不喜與我喝酒?”許西元沉默不語,葉卿也不與她客套,直接問道。

“是。”

“那為何還願意同我出來?”

“娘子擔心我在家裏悶壞了,讓我出來散散心,我怎好辜負她的好意。”

“與讨厭的人喝酒也算得散心?”

“酒好就行。”

一口酒硬生生卡在喉嚨裏,這個人遠不如她看起來那麽好相與,也不知白素貞看中了她什麽。起初以為報恩占了主因,但只要一頓飯的功夫就能發現,喜歡就是喜歡,滿心滿眼都透着喜歡,怕她冷了熱了渴了餓了受委屈了,久別重逢都不如小白臉一聲咳嗽。若是喜歡小白臉,他比起眼前人的樣貌一分不差。可白素貞為何沒有一點沒有相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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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白素貞報恩,她就坦然接受她的報恩饋贈?成親、開店、成子,她就一點不介意自己被人說成吃軟飯?莫不是她曉得白素貞的身份以此拿捏她?

葉卿一定不知道,許西元一早就看穿,他的蹙眉無語,十之七八就是在腹诽自己,比如現在此刻。

許西元扯扯嘴角,悠悠擡起酒盞,喝一大口。

“西元,你曉得她是來報恩的?”

“嗯,我家娘子什麽都不瞞我。”

“……你對她的饋贈受之坦然,半點不覺得有愧?”

“栽樹是我,乘涼是我,我何以有愧?這就告訴我們,做人的時候,一定要積德行善,以後總有福報。我家娘子就是我大大的福報。”葉卿看不出許西元身魂分離,她們自然不會告知他,就讓他當自己是個混吃混喝依靠女人的小白臉好了。許西元想。

“……你可知街坊鄰居怎的說你,怎的說她?”

“我不知道,亦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我娘子的朋友聽風就是雨不算還自編謠言蠱惑她,挑撥離間,試圖拆人婚姻。閣下可聽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這句話?”許西元放下酒盞,義正詞嚴地說道。

“我……是我失言了,西元見諒。”今日找許西元出來,并不是想說這些挑撥人感情,招人嫌惡的話。只是見到許西元這張篤定從容又帶着幾分輕佻的臉,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許西元不動聲色地掃他一眼,沉聲道:“我家娘子貌若天仙,善良體貼,娴雅溫柔,這樣的女子誰人不愛,葉兄中意她至正常不過。只是,如今她是我妻,還請葉兄識禮守禮,休要做些惹街坊鄰居誤會之事,葉兄聽過那許多荒唐謠言,自然曉得謠言傳起來有多荒唐有多迅速。再者,我貪圖美色也好,貪圖錢財也好,吃人軟飯也好,就算我是一灘上不了牆的爛泥,都改不了她是我家娘子的事實。我家娘子愛我,想必你看得出來,對一個女人說她所愛之人不好,一來算不上大丈夫所為,二來除了讓那個女人不快之外別無用處。葉兄,你說呢?”

葉卿咬牙道:“西元所言極是,在下謹記。”

“都說相由心生,葉兄怎麽看都是個美人,不像是特意喚我出來羞辱我一頓的小人。說吧,有何要事?”

葉卿不懂她看起來是美人所以就不是小人的邏輯,但他找她出來,确實不是為了看她那張臉或是單純地請她喝酒。

這事還得從中秋說起。仲秋之後,确認白素貞愛戀許西元無誤,葉卿黯然神傷之餘不想留在蘇州。他路過三山五岳,名山大川,見了一些修道之人,風聞不少白蛇報恩之事。他頓時覺得有些蹊跷,按理說,這事稀疏平常,不應流傳如此之廣,如此之久,倒像是有人在背後鼓噪似的。随後,葉卿聽說有狐仙東璜帶着狐子狐孫落戶蘇州,怕是也為此事,他便想到了吳七郎與吳九娘。

“七郎和吳九娘,可有……異常之處?”

“不如葉兄你異常。”

“……許仙,我知你對我偏見,但……”

“不是偏見,是意見。”也是不懂,一個心懷不軌的妖倒懷疑起別人的居心了。許西元道:“他們、東璜、你、我家那只叫青檀的狐貍乃至法海和什麽鬼的殺妖賊禿,哪一個不算異常?你若是想問,七郎和九娘會否對娘子不利,我覺得暫時還不會。倘若真要害我們或是害娘子,壓根不需要與我結交。就那個東璜,兇巴巴的,一根腳趾頭就可以把你碾成灰,何必搞那麽多花頭,圖什麽呢?我倒是曉得你有所求有所圖,那麽你能否告訴我,七郎和九娘圖什麽?”

就是猜測不得他們的目的,葉卿才覺得事情詭異,他還沒從沒見過一個凡人周圍有那麽多妖精來往。“我不曉得。”他直言。

許西元舉起酒盞,碰了碰他的酒盞,道:“既然不曉得,不如就先看着呗,竹子有尾巴總會顯露,不急于一時。”她沖他擠擠眼睛笑笑。

“……”葉卿瞅着許西元,好氣又好笑,言辭間時不時擠兌,偏生叫他發作不出來。這般狡黠,哪裏像個男人。仔細想想,許西元所言不虛。就算知曉他們別有企圖,他也好,白素貞也好,能做什麽呢?論道行,一個吳七郎一個吳九娘與他不在伯仲,聯手起來,他只有逃命的份,更別說那個成仙的東璜。難道他勸白素貞與他一起走,她就會走?無論如何,她都會在凡間生下她的孩子,之後呢?

想到此節,葉卿一愣,大凡妖精報恩真到以身相許的地步,沒聽說過生了孩子就算報恩結束的。通常,妖精們都以凡人身份生活,不會告知結親的對象自己的身份,除非有無聊的和尚道士找事,結親對象對妖精們的身份産生懷疑,生了恐懼之心或是加害之心,妖精們才會失望離開。每一個不貪一時之歡,在人間留下骨血的妖,在此之前都已然做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準備。且不說真的一生一世有幾何,絕少有像白素貞這樣的。

幾次談話,問起今後打算,白素貞似在走與留之間猶豫未決。他當時就有些納悶,都能成親成子,為何還要離開?她是打算拿許仙和孩子當作試煉石,用舍棄情愛成就自己的修行?他所認識的白素貞不是這樣的妖精。

要說對許仙不滿,看那眼睛裏的情意又不像。能上天庭偷王母的仙丹,險些喪命,就已是情真的表現。好在有觀音菩薩搭救。

觀音菩薩幾時對個妖精如此關切?他葉卿修行兩千年,還從沒受過觀音的點撥。可見白素貞福澤深厚。

是了,葉卿本無心做些挑撥的下三濫事,甚至在他聽罷傳聞之後尚沒有起心往凡間一探。

某次山間閑聊,一個叫孤植子的松樹精在那嗟嘆,可惜白蛇千年道行,為報恩舍棄修行豈不可惜,若有白蛇良友前去勸之,實在是道門之福。榕樹精拂雲子斥他多管閑事,道說白蛇貪戀凡人俊俏,過個十幾二十年,美少年成了中年謝頂男,沒有人勸她也自會離開。孤植子又道,那豈不是可以對白蛇施以美人計,誘之惑之。拂雲子又斥他胡言亂語,若修行之人盲目貪戀美色,一勾就走,說明定力不過爾爾,繼續修行也成不了什麽大器。他還想聽兩人繼續高論,他們卻不講了,繼續争起修道之法。他這才鬼迷心竅,想看看白素貞對許仙到底是什麽心思。

葉卿修行千年,鮮有陷入迷障的時候,經許西元一說,倒覺得自己實在可笑。當下舉着酒盞連連與許西元幹杯。許西元酒來碗幹,十分爽快。葉卿心下更喜,通常喝酒痛快的人,壞不到哪裏去。

一過二更,許西元道說要回家,否則娘子會擔心。葉卿付了帳,與她一同走出酒館。圓月高懸,偶爾有幾片陰雲掠過。葉卿正想與許西元鄭重道一次歉,誰知雙腿一軟,整個人軟倒了下去。失去意識之前,剛來及看到許西元被兩團黑影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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