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一個了結

許西元出了吳府, 聽得聲聲哀嚎, 才留意到對面的王宅門口挂出了奠字白色燈籠。駐足的路人交頭接耳, 說是王宅不知走了什麽黴運, 不過數月,男女主人盡皆去世, 一個橫死,一個自盡。有道說妻賢夫無橫禍;有道說再賢惠也禁不住造孽的官人折騰;有道說那王娘子死相慘烈, 一把匕首插在自己的頸部, 求死之心熾盛。

許西元步伐踉跄, 未曾料及,昨夜一心想要殺她的王娘子竟這樣自盡死了。她掩上自己的心口, 那匕首定是用來刺傷她的那一把。

是怕她送官究辦?還是因其與空行茍且之事為人揭破羞愧難當?或是被控制她的空行逼死?

要說她因害她而悔恨, 她是怎麽都不相信的。

王娘子算不得大奸大惡之人,哪怕許西元險些送命仍舊這麽認為。一個人被恨與嫉迷了心竅,又受到無恥僧人勾引, 犯下通奸之事,無法找到一個合理化的出口, 只能受空行所誘導, 把一切的錯處都歸咎到別人的身上。

她愚蠢、懦弱, 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她是可恨的可憐人。而那大模大樣出入王宅,還接了做法事差事的空行,就是極無恥之人。

許西元在街對面冒着火,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得不說,聲音極具磁性, 哪怕話語裏裏外外都與聲音主人的那一身僧袍相悖。

“阿彌陀佛,昨日兇手今日屍首,也算是善惡到頭終有報。”

“不是說出家人慈悲為懷?”

“見證因果,也是一種慈悲。”

“呵,狗屁。一個坑蒙拐騙,一個誘//奸欺淩。你們出的哪裏是家,是剝了人皮吧,只留下禽獸心腸,不不不,不能侮辱了禽獸,禽獸都比你們有良知。”

“許施主還是這般悲天憫人,即便險些送了性命依舊對那兇手心存憐憫。”能将許施主三字叫的那麽輕佻的和尚,這世上大概唯有法海了。許西元的态度再怎麽兇狠,他都置若罔聞,施施然道,“施主既然如此有佛性,何不拿起禪杖,雲游四方,教誨衆生呢?”

“見識到你們的殘忍虛僞,哪怕不貪戀紅塵,都不屑與你們為伍。”許西元就差沒呸他一臉。

“殘忍?”法海笑了,笑容一如青空之雲,“許施主何出此言。是為了那王氏?王氏行邪淫之事在先,欲傷人性命在後,她之死對她而言何嘗不是悔悟與解脫。要說殘忍,王氏聯合妖孽要殺你,豈不是更甚一籌?許施主難道不知我佛法可拈花微笑,自然也能金剛怒目。”

“都說禿驢會說話,歸功于打小念經,我今見大師果真如此。”

“施主謬贊,小僧愧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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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打算回家的許西元,因法海在側,反而停了腳步,想着這禿驢幾時會走,怎麽還不走,就是不往保安堂的方向去。

“許施主怎的耽擱起來,不繼續走歸家的路了?可是覺得那家已不是家?”

“大師說笑了。我是怕你來我家認門偷東西。”

“原來許施主是怕小僧。”和尚雲淡風清心機深,談笑間,将一切都洞悉。

怕,怎麽能夠不怕,不管什麽版本,法海都代表強權,他是白素貞的敲鐘人,一次又一次将喪鐘敲響;他也是白素貞的掘墓人,一次又一次将她送進暗無天日的雷峰塔囚禁。潛意識裏,許西元就已将法海當作敵人,唯一需要小心謹慎面對的敵人。奈何這個敵人,實在太過有魅力。

法海道:“許施主對那些妖,尚且親切友善,待小僧卻冷漠一片,哎。”

禿驢假模假樣嘆息不算還要故作委屈,就差沒來個西子捧心表示心碎,這這這,佛門弟子這樣真的好嘛。

“若是我昨晚沒有出現幻覺,也沒領會錯精神,大師,你上頭的如來佛是希望我能和我家娘子互相捆綁在一起。怎麽如今看你和那位空行的舉動,似乎與上峰不符。”

“許施主很有悟性,然則未曾入我門下,不能全然理解間中奧義。”法海收起笑臉,目光深邃,“倘若貧僧欲回金山寺,要如何回去?”

“跑跳走爬,總有一款适合你。”

“正是,天底下許多事情,皆是此理。”

許西元蹙眉,盯着法海肅穆冷酷的面孔,思索着。什麽意思?能有多種方法實現她和白素貞的牽絆,她與白素貞一起只是實現目标的一條途徑?那目标是什麽?

道門想要弄死她是為了讓白素貞潛心修煉,早日飛登仙界,那佛門就是不想白素貞修煉,不欲她飛升?

妖想成仙只有一條路,不讓妖成仙,倒真是有千萬條路。沉淪情愛是一種,被誅殺毀去修行是另一種。

許西元的目光不覺淩厲。

法海冷聲道:“妖就是妖,妖性難除,許施主好生看好家中那幾只孽畜,勿要犯了滔天大事。若果真到了那一步,就是小僧想法外容情也是容不得了。”

想容情亦容不得,何況他從不曾想要留情。

“有勞大師記挂,不過大師似乎弄錯了,我家裏頭妻賢仆順,不曾有什麽孽畜,到是你們佛門裏頭藏污納垢,盡是些披着僧皮的賊賤人。”

将賊賤人這個詞念上好些遍,法海依舊笑容歡暢,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好聽的詞。他信手一揮,指向周遭那些竊竊私語面露興奮、鄙夷之色的路人,道:“無論在施主眼中有多賊多賤,終究是人,更何況,在愚人裏頭還是高人。哪怕是空行這樣的,照樣受人禮遇,受人膜拜,他犯戒之事即便說将出去,信者少,不信者居多。你可知這是為何?”

“何止,或許不信的那些人還會說揭露真相的人妖言惑衆,诋毀三寶,再憤怒一些的指不定要送官究辦,或者活活燒死。”

“阿彌陀佛,許施主如此明白,為何不願随我修行正//道弘揚正//法?”

“你佛門無端阻撓我家娘子修行,你與空行愚弄世人獲利,算什麽正道正//法。”

“這何嘗不是一種因果。許施主,如今你家娘子修行的最大阻礙,是你本人。”法海逼近許西元,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會放棄夫妻情分成就她的修行,還是會用情愛作為羁絆讓她放棄修行,或是故作大義一切都讓她自行抉擇?”許西元的不甘不認、還有眼裏的痛苦都讓他十分暢快,法海又道,“西元,你這樣又和我們這些賊賤人有何區別?不過都是認準一樁事情,想方設法達成而已。”

法海目光懾人心魄,像一枚針,像一把劍,像一澤深潭。許西元閉上雙目,複又睜開,先前的那一點糾結與痛快,盡皆消散。“和尚果然能說會道,若如你所言我當如何?勸我家娘子早早去修行麽?我無權為她做主。一切都讓她抉擇不是故作大義,而是起碼的尊重。她知我的難處,我也知道她的,到了某個時刻,自然會出現一個結果。不過,像法海大師這樣什麽都喜歡控制在自己手裏的人不會懂得。大師,有空管別人被窩裏的閑事,不如正視一下自己的需求,還有欲望。”

說到需求和欲望,許西元面上故意浮現一個極為輕佻的笑容。

法海眼皮一跳,退開一步,沉穩如山。許西元卻似乎見到了山體的裂痕。

“許施主好自為之。”

“不勞大師操心。”

每一次面對法海,都像經過一場惡鬥,用盡的不光是氣力還有心力。

快步回到保安堂,記着前次當街抱住娘子被一把推開的教訓,這一回許西元又是把她家娘子拉到房裏,又是口頭申請:“娘子,求抱抱。”未等到批複,她便抱住了好氣又好笑的白素貞。

白素貞貼着她的面頰,回抱住她,什麽都沒有問,什麽都沒有說,她也渴望她的懷抱。

就在方才,上真觀的兩位道士陳元一、楊元二帶着二壇猴兒酒上門,說是道歉,實則是傳達上清真人的意思。上清真人期望她在生産之後,早日抛家棄子勤奮修行,若有需要助力的地方上真觀義不容辭。

白素貞道說這是她的私事,不用真人費心。

陳元一卻道,上清真人志在必得。

白素貞請兩個道士帶話,今後若有人對她家官人不利,她一定會讓對方血債血償。她不管什麽真人假人,但凡觸到她的逆鱗,她都會打上真武殿讓那人飲恨劍下,無論是誰。

沒等小二黑和小青把兩個道士連帶送的酒一起丢出門去,楊元二又道,那酒是胡齡長特意給許西元的,多謝她的不殺之恩。

道士們也是困惑不解,為何上真觀要為一個妖的修行提供便利,為何要去幹涉別人的私事。哪怕是人妖相戀不容于天,也由不得他們去伸張正義,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死誰傷都是自找的。

真是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白素貞與許西元聽不到道士們的腹诽,她們只曉得不知從何時起,一切變得複雜起來,相守竟成了一件旁人都想染指的事情。

“娘子。”

“嗯。”

“不過出一趟門的功夫,又想你多一些。”

“我看啊是你嘴甜一些。”

“咦,娘子有什麽神奇的法術,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嘗了我的嘴?”

“……”

“我也要。”

作者有話要說: 小青:姐姐,你是給還是不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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