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吹笛]

那是一位賣玉石的商賈老頭,年約四旬,頭戴氈帽,一身細絹裁衣,穿着富态得體,身後小厮捧着一個紫檀木鑲寶花富貴錦盒,盒內置着一塊翡翠原石,那翡翠真大啊,高約十寸,寬約四寸,厚約兩寸,質地細潤致密,青綠濃純,含水欲滴,更重要一點,這樣大的原石,居然沒有裂紋。

葉香偶雖不懂玉石,但好歹在裴府住了兩年,加上平日所見所聞,也知這翡翠原石是相當值錢的,禁不住贊嘆:“好美的翡翠!”

那老頭一聽,駐足打量葉香偶兩眼:“敢問這位是……”

黎延回答:“是我們表姑娘。”

“噢,還恕老朽眼拙,真是失禮失禮。”老頭客氣地揖了一禮,才道,“表姑娘好眼力,這翡翠原石乃是我游渡蒲甘偶然所得,論質地色澤,在翠玉中皆屬罕見。”

葉香偶嘿嘿笑着:“那得值不少錢吧。”

老朽得意地一捋胡須:“這是自然,寶貝難得一見,必定價值連-城,只是……”他朝簾內望去一眼,頗為苦惱地皺皺眉頭,随後告辭離去。

對方走後,葉香偶也進入書房,裴喻寒正一邊翻看賬本,一邊端着瓷盞啜茶。

葉香偶率先啓唇:“剛剛那塊翡翠真好看,你沒購買下來麽。”

裴喻寒睇來一眼:“你怎知我沒買?”他的睫毛很細很長,抖動起來,跟繁蝶起舞似的,有時候葉香偶就在想,怎麽一個男人的睫毛也可以生得這般好看?

她開口講:“我瞧那老頭走時一臉郁郁寡歡的樣子,想來是心願未果,怎麽,難道這翡翠有什麽瑕疵?”

“不,倒是如他所說,是極難得的原石珍品。”裴喻寒又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只是他所出價格不實,不值得我浪費唇舌。”

葉香偶着急:“那萬一被別人買走怎麽辦?”

裴喻寒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又是那種似嘲非嘲,卻能把女子迷得團團轉的讨人嫌笑容來了:“放眼淮州,你以為有誰出的價格能比我高?”

葉香偶癟癟嘴,這話他倒說的沒錯,裴家是富室大戶,房宅田産數不盡數,專做玉石生意,更兼出海買賣,整個江南玉市幾乎被裴家占了五成以上。

裴喻寒口吻淡淡:“此人心高氣傲,以為得了罕見寶貝,旁人都該趨之若鹜,我自要磨磨他的脾性。”

葉香偶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這招叫做欲擒故縱!”看來過不了多久,這塊翡翠原石便該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了。

她笑眯眯的,厚着臉皮講:“我還挺喜歡的,要不等雕刻成成品後,送給我吧。”

裴喻寒突然冷下臉。

葉香偶暗自一驚,其實她就是想借此機會扯開話題,不過顯然……沒有達到這個效果。

果然,裴喻寒沒被她糊弄過去,冷冷道:“你這次又是怎麽溜出去的?”

葉香偶耷拉着腦袋,吐出兩個字:“狗洞。”

裴喻寒蹙眉:“你這是第幾次鑽狗洞了?”

葉香偶聲音低得像從地縫裏冒出來:“第五次……”

裴喻寒直截了當道:“禁足十天,每日抄書五十遍。”

“五十遍?”上次還是二十遍呢!葉香偶瞠大眼睛,驚得脫口而出,“那個,太多了,能不能少一點?”

裴喻寒單手支頤,微微一笑:“葉香偶,你這是在跟我讨價還價嗎?”

說起來,他倆雖是遠房表親關系,但裴喻寒一向習慣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稱呼她表妹,當然葉香偶也是如此,總覺得“表哥”是個親切的稱呼,如果對着裴喻寒叫,實在是太太太別扭了!

葉香偶覺得他就這點不好,不笑的時候冷得像坨冰,笑的時候也讓人心裏毛毛的,她勉強扯下嘴角,佯作莞爾,帶着幾分乞求讨好的意味:“寫久了,手真的會疼的……”

裴喻寒略一沉吟,居然說道:“好,那我便給你個機會。”

“咦?”葉香偶眨眨眼,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裴喻寒不緊不慢地道:“我記得惠娘前些天教你了一首《采荷》,吹來給我聽聽。”言訖,吩咐家仆取來一支短笛。

“……”葉香偶原本想說什麽,但被裴喻寒那雙極致漂亮的鳳眸一掃,頓時啞口無言了,接過笛子,磨磨唧唧舉到唇畔,一吸氣,開始吹奏。

這調子一起,不高不低,平穩柔緩,倒也尚可,她執的是上好的湘妃竹笛,音色玲珑清越,十分悅耳,恰若一陣盛夏涼風,拂池吻荷,碧波粼粼……如此徐徐緩緩地吹來,讓人漸有入境之意,仿佛真在湖上泛舟,采蓮唱晚。

葉香偶吹着吹着,漸漸有些走神,眼珠子賊溜溜繞到裴喻寒身上,見他一邊聽着一邊翻看手裏賬本,心裏忍不住把他腹诽了一百八十遍,結果忘記下個音符,竟是吹漏了音,察覺裴喻寒擡頭,她吓得滲出一頭冷汗,告訴自己,要沉住氣、沉住氣……最後總算又找回了調子,她暗暗松口氣,随後想起惠娘教她吹笛子的時候,她總是顯得意興闌珊,要不捂嘴打哈欠,要不望着窗外發呆,抑或是,惠娘吹得實在太好聽了,她幹脆伴着笛聲進入夢鄉……

所以……後面怎麽吹來着?怎麽吹來着?

葉香偶一時思來複去,急得汗流浃背,不料指法一亂,音走偏斜,她頓時慌了神,緊接着下一口氣吹錯,笛子“撕”地一聲,更好似半夜殺出只雞叫,她開始滿頭大汗,補了這音忘那調,芊芊玉指忙得快要翻天,正是越急越亂,越亂越吹,好好一首《采荷》愣是叫她吹的曲裏拐彎,尖聲刺耳,煞有鬼哭狼嚎之意。

就瞧裴喻寒的臉色越來越黑,越來越黑……

于是葉香偶終于……吹不下去了。

她腆着臉笑:“讓我再重新來一次好不好?”

裴喻寒道:“五十遍。”

她可憐巴巴地吸下鼻子:“真的再來一次就好……”

裴喻寒道:“一百遍。”

葉香偶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貓,險些沒跳起來,連忙擺擺手:“不來了不來了!那就五十遍吧!”

她态度轉變倒快,裴喻寒喉嚨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嗤:“你學笛子有多久了?”

葉香偶又變成蔫頭耷腦的模樣:“一年多了。”

裴喻寒顯得頗為費解:“葉香偶,你在我面前有吹過一首完整的曲子麽?”

葉香偶繼續低頭,下巴都快着地了:“沒有……”其實她也很疑惑,為什麽她連個笛子都吹不好呢?不過這個答案,裴喻寒很快就告訴她了,因為裴喻寒說了——

“你比豬還笨。”

他罵她的時候,從來不會長篇大論,而是言簡意赅,字字誅心。

至于葉香偶,則是習以為常,聽時羞愧,事後忘之,也算沒心沒肺到一定境界。

不過每回被裴喻寒罵,其實她心裏也不好受啊,跟他這個腰纏萬貫頭腦精明的富家子弟來講,她的确是笨頭笨腦,一無是處。

裴喻寒要她學女紅、吹笛子、讀書寫字,把她當做大家閨秀一樣培養,可她明明就不是那塊料,她也不想成什麽大家閨秀。

她只想出去玩,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好像小時候那般,父親帶着她爬山采蘑菇,摘野果子吃。

她出生英州,在她很小很小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娘親就去世了,只剩下她跟父親相依為命,其實她兒時的生活尚算充裕,父親是位木匠,後做起棺材生意,開個棺材鋪,平日雇了兩名家丁打點,怎料某一晚家丁吃醉了酒,打翻燈盞,害得倉庫失火,那家丁害怕,連夜逃走,父親因賠償無措,一病不起,足足兩年,所謂禍不單行,另一家丁眼瞅家中生意慘淡,暗中卷了銀錢逃走,父親沒辦法,帶着所剩餘積,帶她投奔到淮州裴家,葉香偶也在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她有這麽一號富到流油的遠房親戚啊!

後來父親病重,四十而卒,而她也被裴家收留。

那會兒裴喻寒已經是當家少主了,說實在的,葉香偶心裏還是很感激他的,畢竟肯收留她這個窮途末路的落魄表妹,至于裴喻寒對她的态度,八成也是覺得她可憐吧,反正裴家有的事錢,也不在乎她多吃一口飯。

葉香偶垂頭喪氣地返回鏡清居,翠枝一直在門口翹首張望,見她回來,忙焦急地趕上前:“表姑娘,表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葉香偶頭也不擡,無精打采。

翠枝情知一二,擔心地問:“表姑娘……是、是不是又被少主……”

葉香偶嘆氣,擺了擺手:“沒事,還是老樣子。”

翠枝眼圈一紅,快哭了出來:“表姑娘,真的不是奴婢告的密,哪料到今兒個表姑娘出去沒多久,可巧大管家就來了,說少主請了貴祥和的裁縫量制新衣,叫表姑娘也過去量一套,結、結果就露餡了……”

“我知道,事情跟你無關,怪我今天沒有翻黃歷。”葉香偶拍着她肩膀安慰,随後想到,“不過他們沒有罰你吧?”

翠枝天生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聽主子惦記自己,眯眯着眼一笑,更像小蘋果了:“沒有……我就照表姑娘說的那樣,是表姑娘要睡午覺,不準我進屋伺候,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嗯。”葉香偶颔首,很快,又有些郁悶了,“你去幫我準備紙筆吧……”

翠枝愕然:“少主又罰表姑娘抄書了?”

葉香偶點頭:“是啊,這回要每天五十遍。”

翠枝張大嘴巴,似乎下一刻就要叫出來,好在控制住,轉換成一臉同情加節哀的表情。

待翠枝走後,葉香偶甫要進屋,廊下忽然傳來一道清脆響亮的叫聲:“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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