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蘇蘭喬又做噩夢了, 在掉下橋的那一刻, 母親斷了氣息松開他的手,就那樣孤零零地垂落在橋邊上。面前是他母親絕望的臉,身下是湍急的河流,他被瞬間淹沒。

整個夢境都是昏暗無光的,沒有聲音沒有顏色,像一個黑色的漩渦要把他吞噬。

在鋪天蓋地的浪花中, 他猛然驚醒,大口地喘着氣, 渾身是汗。

八年了, 他還是不敢細想其中的細枝末節, 除了夢裏那颠來倒去的畫面, 其他的片段已經在記憶裏模糊了。多年前醫生說他這種現象叫“閃回”,陷入過去的情緒, 反複折磨。

只是他每次做那個夢, 醒來都不會有太好的事情發生。

蘇蘭喬抹了一把臉坐起來, 外面天還是黑的,床頭櫃上的時鐘指向四點,楚承在身邊睡得安穩。

他拿起枕頭下的手機, 才看到幾小時前管家萊恩發來一封加了紅色感嘆號的郵件,蘇蘭喬的心沉了下去。

點開郵件,只有一行簡單的英文:“少爺, 醫生說先生撐不過這兩天了, 請您回來一趟。”

消化完這個消息, 蘇蘭喬有一秒的失措,然後手忙腳亂的起身,訂了最近一班回倫敦的飛機。也顧不上跟楚承打招呼,收拾了一個小箱子就在夜色裏離開。

頭等艙的機票倒是不緊俏,幾個小時後,蘇蘭喬坐在了回倫敦的飛機上。

一路上他的腦子都在嗡嗡作響,整個掌心裏都是濕透了的汗,不知道是冷的還是驚的。

如果父親死了?會怎麽樣?

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也沒有了。

蘇蘭喬和父親的關系不是一直都淡淡的,再小的時候關系很好,上家庭課的時候,父親經常還會過來旁聽。只是Alan和他的母親到來之後,一切都變了樣子。

直到十三歲母親去世,蘇蘭喬得了PTSD,持續治療的三年裏跟父親關系越來越遠,他焦慮、暴躁、喜怒無常,也常常陷入無限的自責,為什麽非要讓母親帶他去藍橋玩,如果不是他,也不至于.......

後來他開始學中文,看到一句話,“人在愛欲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才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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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來講,人各有命。

蘇蘭喬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努力将自責感壓了回去,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八小時後,飛機停在希斯羅機場,蘇蘭喬打開手機才看到楚承發來的信息,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蘇蘭喬,你怎麽老是睡了就跑?】

蘇蘭喬摸了摸脖子,上面還有楚承留下的吻痕,星星點點的,他也懶得遮掩。

他指尖按着屏幕打字,【對不起楚總,我回英國了,這次真的有急事】

楚:【什麽時候回來?】

楚承那邊醒來的時候人已經空了,連被窩都已經涼透,猜想是走了很久。

他躺在蘇蘭喬的床上點了根煙陷入沉思,如果蘇蘭喬真的不回來了,他會覺得失落嗎?

這個人總是無端的出現,無端的消失,不說原因,來去自由。

他的确是沒有任何立場去要求,但是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樣,他多出了一絲慌張的情緒,有些失控。

蘇蘭喬掐緊了手心,指尖顫抖:【不知道,可能過幾天】

他是真的不知道現在是怎樣的狀況,如果父親去世,後續的狀況是龐雜的,他也毫無經驗,手足無措。

不過是個剛滿二十一歲的小朋友。

楚承沒有再回複了,蘇蘭喬收起手機走到停車場,萊恩每次都是保持着筆直地儀态站在車面前等他,“少爺,路上辛苦了,醫院就在附近,我們直接過去。”

蘇蘭喬嗯了一聲,嗓子帶着昨晚縱情過度的嘶啞,“他,現在是什麽情況?”

“非常不好,醫生說可能今晚就……你做好心裏準備。”萊恩握緊了方向盤,整張臉上都是疲憊,長滿皺紋的眼角下一片青黑。

蘇蘭喬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管家也老了,這麽多年,幾十年如一日的,挺不容易。

他不是一個好兒子,跟父親關系再差,再埋怨他,也不該這麽久才回來一次。

如果沒有見到最後一面,會遺憾嗎?

會吧。

車停在醫院門口,整棟白色的大樓在倫敦灰蒙蒙的天氣裏顯得更加壓抑,蘇蘭喬跟在萊恩身後上樓走到VIP病房第一間,還沒推開門就聽見女人凄厲的哭聲。

蘇蘭喬閉了閉眼推開門,病床邊上站了一整圈的人,公司的高管,父親的好友,一些近親,還有撲在床邊的女人,他的繼母,剛剛是她在哭,這會兒蒼白的臉上還挂着淚痕。

人都到齊了,應該是管家通知的。

“大少爺終于肯回來了。”Alan在旁邊陰沉沉地諷刺。

蘇蘭喬撥過人群,走到病床前,很久沒見了,他幾乎沒認出床上躺着的那個身形枯槁的老人家。

小時候練騎馬射箭的時候,父親總是鬥志昂揚要跟他的家庭老師一争高下。而病床上的人雙眼渾濁,瘦得只剩下一層皺巴巴的皮。

老人張了張嘴,只能發出一些并不能分辨的音節。

蘇蘭喬彎腰,把耳朵貼過去,努力想聽清他在說什麽。

突然老人開始急促的喘息,眼睛陡然睜大,掙紮了幾秒後,手從床邊垂了下去。

“快去叫醫生!!!”Anna尖銳的嗓音刺破寂靜,推了一把蘇蘭喬,“你回來幹什麽?一露面就把他刺激成這樣,等着死了分家産嗎?”

蘇蘭喬推了回去,用了些力度,“你閉嘴吧,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幾個醫生魚貫而入,看着兩人表情木然,“讓一讓,我們做緊急搶救。”

蘇蘭喬轉身走到玻璃門外,看着電擊在父親身上按下又拔起,來來回回,旁邊機器上的線已經平穩成了一條直線,悲傷在這一刻突然湧了上來,那種窒息的感覺幾乎是要掐住他的喉嚨。

有些事情,就是無力回天,和當年一樣,也是看着母親的手垂落下去,他卻沒有任何辦法。

蘇蘭喬慢慢地滑到地上,看着來來往往表情失控的人群,感覺自己像是四肢被固定的木偶,不能動也發不出聲音。

耳朵嗡嗡作響,像是失聰了一般,醫生好像過來說了什麽又走了,表情似乎是帶着惋惜。

就這樣死了嗎?

蘇蘭喬雙眼變得空洞,八年前也是這樣,還沒上救護車,醫生就告訴他,你的母親已經呼吸停止了,上帝保佑你。

去他媽的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不了任何人的平安順遂,不過是一句敷衍的心理慰藉罷了。

面對死亡,他很偏激。

醫生說,你只是受了刺激,過幾年就會好了,蘇蘭喬現在發現,他沒有好,一點都沒有好。

萊恩走過來垂眼看了他幾秒,伸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少爺,律師過來了,說遺産分割的事情,你要振作。”

蘇蘭喬整個人幾乎是喪失了力氣,腿腳發軟,任憑萊恩拉着他往病房裏走。

父親已經被迅速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雪白的牆,刺眼的燈,一切都顯得格外諷刺。

律師見他進來,清了清嗓子說道,“先生在一個月前就起草了遺産分割協議,除了公司已經移交給其他股東之外,所有的動産和不動産将由Elvis和Alan繼承,也就是你們二位。”

律師用手點了點蘇蘭喬和Alan,“要繼承遺産很簡單,先生提到的要求是,你們二位誰先結婚,并且半年之內不能離婚為前提,可以得到先生名下的所有財産。先生提過,希望你們能夠幸福。”

Alan倚靠在病床的欄杆邊似笑非笑,“忘了說,我跟未婚妻已經訂婚了,看來遺産沒有哥哥的份兒了。”

蘇蘭喬覺得很荒唐,十分鐘前父親不過剛剛咽下最後一口氣,這群人就能神色淡然的站在這個病房裏讨論遺産分割。

繼承要求更是可笑,一個婚內出軌的人,用婚姻去捆綁他們,希望他們幸福。

今天一整天的所有事情,都充滿了巨大的諷刺。

他斜靠在桌子邊上,支撐着自己,低聲說道,“我不要遺産,我只要那棟房子。”

所有和母親的記憶都在那裏了,花園裏還有她的墓碑,這一步他不會退讓。

律師搖頭,仍然是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協議裏沒有提到可以切分,那就是不可以的,我的話說完了,祝二位順利,節哀。”

Alan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會挑,那棟城堡挺值錢的,可惜我連一棵樹都不讓給你。”

蘇蘭喬垂眼,看着這群人陸陸續續地走出去,房間重新變得寂靜。

萊恩帶上門,走過去捏了捏蘇蘭喬冰冷的手,“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那棟房子,但是協議在前,這是改不了的。如果非要争取,你可以找人合約結婚,半年而已,價格好談。我畢竟也是幾十年的老管家了,有一些人脈,你要是需要......”

“萊恩,為什麽幫我?”蘇蘭喬擡起眼看這個非親非故的老人家,現在所有人都跟他沒有關系了。

萊恩嘆了口氣,突然問道,“你現在還會做那個夢嗎?”

“很久沒有了。”蘇蘭喬感覺他話裏有話,說了謊。

“你的應激障礙好多了。”萊恩欲言又止,“對于你母親的死我一直備受煎熬,她生前對我很好,我很感激。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真相,但是你年紀太小,不該承受這些。我幫你,只是讓我的良心好過一些。”

蘇蘭喬皺起眉頭,“什麽意思,說清楚。”

萊恩盯着他看了很久,聲音止不住的顫抖,“你母親的死,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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